第一章 直播间的羊粪蛋
新疆午后的阳光，灼热、沉甸甸地穿透彩钢棚顶的缝隙，在绿洲合作社临时搭建的直播间里投下几道斜长的光柱。光柱中，无数细微的尘埃在无声地翻腾、舞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干燥的泥土气、新采摘薰衣草残留的淡雅冷香、发酵酸奶的微酸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草原深处的、带着青草与风沙印记的土腥味。
阿依努尔就蹲在光柱边缘的阴影里。她穿着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硬的靛蓝色艾德莱斯绸上衣，色彩依旧鲜亮，只是袖口和领缘磨损的痕迹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流逝。一条深红色的哈萨克族传统头巾包裹着她花白的头发，在颈后打了个利落的结。她微低着头，古铜色的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刚毅，也透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的右手无意识地捻着一块东西——一块深褐色、表面粗糙、形状不甚规则的风干羊粪蛋。它在她的指尖被缓慢地揉搓、摩挲，仿佛一颗温润的念珠，带着某种安抚心神的力量。这是她待会儿直播时要用的“道具”，陈朝阳称之为“有机认证的直观教具”。
“阿依姐，头再稍微往左边偏一点，对，就这样，保持住。” 陈朝阳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的沙哑，打破了棚内的寂静。他正半跪在阿依努尔面前，小心翼翼地摆弄着。这位年轻的清华博士，此刻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鼻尖也亮晶晶的。他身上那件熨帖的浅灰色衬衫，肘部已经有了不易察觉的磨损，领口解开了第一颗扣子，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与他此刻专注神情不太相称的、略显苍白的手腕。他正将一个纽扣大小的微型摄像头，用特制的磁吸片，极其隐蔽地别在阿依努尔深红色头巾的边缘褶皱里。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皱了头巾，又怕角度不对。他的眼镜片在补光灯的照射下反着光，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却也难掩一丝初次参与这种“土法直播”的局促。
“阿依姐，等会儿镜头亮起，你重点介绍我们菌丝固氮技术的核心原理和应用效果，尤其是对土壤改良和减少化学肥料依赖的部分。法国那边‘绿色地平线’基金会的买家代表非常看重这个生态循环系统的闭环设计，这是他们投资决策的关键点……”陈朝阳一边调试着设备，一边语速略快地低声交代着要点，试图将复杂的科学术语转化为阿依努尔能更自然表达的语言。
阿依努尔没有立刻回应。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忙碌的陈朝阳，穿透了彩钢棚简陋的墙壁，落在了远处阳光下泛着灰白碱壳的戈壁滩上。她指尖捻动羊粪蛋的动作停了下来，那粗糙温热的触感清晰地传递着草原的脉动。她突然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前方已经亮起指示灯、蓄势待发的直播主镜头，嘴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他们想看的是这个。”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陈朝阳的低声交代。话音未落，她捏着羊粪蛋的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一弹——
那块深褐色、其貌不扬的羊粪蛋，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却无比清晰的抛物线，带着一丝干燥的尘土气息，精准地飞向镜头前方！
“哎！阿依姐！” 陈朝阳完全没料到这一手，惊呼出声，身体本能地前倾，双手下意识地在空中慌乱地一捞！那颗象征着草原最原始生命循环的“有机认证”，被他带着几分狼狈地紧紧攥在了手心里。掌心传来的粗糙、温热甚至带着点分量的真实触感，让这位习惯了实验室精密仪器和学术报告厅PPT的博士，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混杂着惊愕、尴尬和某种认知被冲击的茫然。他那份属于清华博士的矜持与固有的表达框架，仿佛被这颗小小的羊粪蛋砸开了一道裂缝。
直播间外，是另一番忙碌而充满生机的景象。
彩钢棚的阴影边缘，古丽巴哈尔席地而坐，像一幅静美的油画。她面前铺着一大块洗得发白的粗棉布，上面堆满了刚刚采摘下来的薰衣草花穗。深紫色的花朵簇拥在一起，散发着浓郁而清冽的芬芳，几乎要压过棚内其他的气味。她纤细灵巧的手指，正捻着几缕用新鲜茜草根染就的丝线。那丝线呈现出一种鲜活而深沉的绯红色，如同凝固的晚霞。她小心地将一小束薰衣草拢起，用绯红的茜草丝线一圈圈缠绕、捆扎，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阳光透过棚顶缝隙，恰好落在她低垂的睫毛和微微抿起的嘴唇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每一束精心捆扎好的薰衣草花束根部，都巧妙地固定着一张小小的、同样用茜草染色的棉麻布书签。书签一角，用更细的金色丝线，绣着几个精巧的维吾尔文字符。只有凑近了细看，才能发现那字符中心隐藏着一个微型的、几乎透明的二维码。扫码之后，将能看到十二木卡姆古老乐章的全息投影——那是流淌在血脉里的旋律，是这片土地的灵魂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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