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盏渐凉。
期间季鲤一个其他戏班子的成员都没见到。
夏日中午无聊的等待中,一个脚步踏进了外间店铺的门槛,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唤:
“三儿?怎么又睡死了?昨夜不是刚给你‘喂’过新血了么?”
声音很阴柔,低沉中带着一丝刻意放软的腔调,是呵斥也像哄劝。
接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季鲤闻声看去,一个年龄颇大,苍老憔悴,脸色蜡黄,穿着整洁灰布长衫的老者慢步走了过来。
刘六六跟在他的身后半步,动作神色没了往日的跳脱轻浮,相反十分规矩。
“在下金玉魁,暂掌戏班子的副班主。不知东家,如何称呼?”
老者突然开口,诡异的是,他的声音和刚刚的青年声音一模一样,与外表完全不符,声音阴柔温润,就像是皮囊下有个二十几岁的俊美青年般。
此外,他的眼睛也十分古怪,一只眼睛浑浊疲惫,另一只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
一动一静。
“江怀远。”季鲤直接起身,避免繁文缛节的寒暄,“虚礼就免了,时辰耽搁不起,早些去我江府商讨具体事宜,按照江府的规矩,晚上是不留客的。”
“呵......” 金玉魁明亮的那只眼快速地转动起来,扫视着季鲤,像是在打量什么,接着嘴角竟牵起一抹极其细微、混着几分赞许弧度:
“六子倒不曾虚言。东家果雷厉风行,我们班子就爱和这样的主顾打交道。”
他话语中那阴柔的声线刻意加重了“爱”字,尾音拖得一丝悠长,听不出喜恶。
“走吧。”
三人随即走到室外,一辆半新的蓝布油毡篷马车已候在路旁,一匹洗刷得颇为干净的精马打着响鼻,取代了原先黑墨的位置。
虽身处市井之地,但这马车,连带套马的缰绳嚼头,都打理得一丝不苟。
车厢内同样被打理的一丝不苟。
“这位副班主虽然外表看起来如半截枯木,但似乎讲究的很。”
季鲤心中想到。
车马很快驶过出了游仙县的城门。
季鲤掀开车帘一角向后看去,城门旁是一群衣衫褴褛,借着城门躲避正午炽烈阳光的乞丐,他们烂布条似的身体堆叠在城墙提供的、狭窄而肮脏的阴影边界里。
其中一个瘦小如猴的小乞丐缺了条腿,又因为脸上长满了白斑,被其他几个大乞丐蛮狠地推出了这片阴影,瘦骨嶙峋的身体被猛地砸在灼烫的沙石地上。
小乞丐恰好抬起头,目光中阴毒与不共戴天的恨意越过了尘土,与季鲤恰好对上。
季鲤面色平静,指间夹着的帘布倏然落下。
......
马蹄翻飞,不一会儿就把游仙县远远抛在身后。
车厢内弥漫着一种正午独有的寂静。
“玉魁之名,应该是一种中药材吧。”
“ 甘,微寒。归肺、胃经。功效养阴润燥。”
车厢内的季鲤突然开口。
金玉魁闻声浅笑了下,阴柔的嗓子里露出几句赞赏:
“我听闻江少爷在外留洋多年,没想到竟然对中药也有所研究。”
“莫非.....对这方土地的旧俗古风,也有探究的雅兴,若如是,不妨此刻讨论讨论,以慰旅途寂寥?”
此刻如果忽视他的样貌,就好像车内真有个妩媚阴柔的男子在和季鲤谈话一般。
“你知道的,我留洋归来的。”
季鲤摊了摊手。
“老宅和这里的习俗,我所知甚少,所以这些白事相关,还是等到了府上同我管家再谈。”
“不过刚刚听起来,副班主似乎对这一带的白事很有研究。”
“我想听听副班主的见闻。”
“蒙东家垂询,那我便简单讲讲。”金玉魁的脸上勾起了一丝笑意,他捻着扇柄,轻轻摇晃,开口娓娓道来:
“传闻这关村啊,早年间叫‘棺’村,因地处群山环绕之间,常年阴森,一到傍晚又会异常的阴冷,但这里木材的质量却极好,特别是制作棺木。
“所以因擅长制作棺材而得名,后又因‘棺’字不吉利,乡绅议之,改‘棺’为‘关’,以求通达之意。”
“因为素来与棺材打交道,所以本地人对于棺材有着特殊的感情,进而衍生出一些有趣的习俗与敬畏。”
“譬如在当地,家家户户的正堂都会摆上一口棺材,非丧非葬,而是视作常物。待到暮霭四合、门户紧锁之时......阖家老幼,便会入棺就寝。”
“据说里面躺起来特别凉快。”
“更有甚者,” 金玉魁话锋一转。
“村附近的山林里,本还有一块风水极佳的养棺地,凡新成之材,村里工匠必将其深埋此土,由地脉阴髓浸润滋养。”
“一年其色转便沉如墨,三年则隐透暗色幽光,至于十载以上者......剖之馨香沁人,指叩如金玉之声,价值极高。”
“此外。”
“当有长辈离去后,在宗祀节庆、族亲忌日,甚或只是心血来潮之际,当地村民也会把长辈的尸体从棺材内取出,拭净遗骸,更换寿衣,敷粉傅朱细细妆点后,再放回清洁过后的棺材内。”
“这习俗我好像记得海外也有?”
金玉魁的语言带上了一丝试探。
“翻尸节。”季鲤平静接口,海外的见识信手拈来。
“不过江少爷家的习俗似乎和他们的不同。”
金玉魁又轻笑了几声。
季鲤听出了他这句话的话外之意。
“养棺地如今在哪?”
“说起来很不凑巧,百年前,贵祖来到这儿后,见山坳气象钟灵毓秀,便择了块风水至胜的龙砂首穴,起了府邸根基。”
“您先祖倒是造福邻里了,但后世子孙就不一样了。”
“随着开枝散叶,府上起初还只是和村民共用那块宝地,但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蚕食鲸吞了那片滋养了棺村不知多少代人的福泽阴土......如今......”
“......已尽入......江府......后山。”
金玉魁说完,季鲤闭上了眼睛,他想起早上离开时关村时瞥见的某些目光了。
那是一种警惕与敌视。
“难怪祠堂阴气深重......”
“昨晚我归来时,关村又都是大门紧闭。”
“原来江府不仅占了人安息之所,更将那‘养棺地’的阴脉气运......据为己有。”
“怎么感觉江家好像跟坏人似的。”
季鲤在心里叹了口气。
喜欢夜塔集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夜塔集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