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过青灰色的冻土,卷起地上散落的老玉米叶,打着旋儿砸在乡政府临时指挥点那块摇摇欲坠的“灾后自救模范先锋示范点”破牌子上。牌子上新刷的劣质红漆被冻裂,掉下几片冰碴。牌下那张破木桌前,人挤得像入冬前塞满大白菜的地窖。
“东洼刘老栓!三百斤!一等品!”村会计老黄那只冻得红肿、裂着口子的手,哆嗦着在一张糊了泥水的油印表格上划勾,嘴里呼出的白气融化了纸上的薄霜。“拿条!盖手印!”
“凭啥才一等?!”刘老栓干瘦的脸颊拧成一团,枯树枝般的手指戳着旁边另一家堆在破油布上、个头明显大一圈、伞盖肥厚的菌菇堆,“老王家的个顶个肥!他二等?!俺这个头的就一等?!”鼻涕快冻成冰凌挂在他发青的鼻下。
“按品相!按陈干部分级标!”老黄头也不抬,指着他面前一块用墨汁画着表格、写着“瘦长细根一,粗短带泥点二,肥大完美光整特”字样的三合板,“你家根须带泥!伞盖不圆!顶天一!”
“放屁!他王老五昨晚悄悄给陈干部兜里塞烟了!”刘老栓脖子梗起,唾沫星子喷在老黄脸上。
“操你娘!谁塞烟了?你那破菇自己长瘸了怨谁?”王老五猛地站起来,抄起屁股底下垫着的半块冻硬的苞米核子!
“别吵吵了!!”角落阴影里传来一声压抑着嘶哑的吼,像破锣刮铁皮。
陈青禾靠墙缩在冻土上,后背硌着冰冷刺骨的墙砖。他裹紧那件领口炸出黑棉絮的破军大衣,依旧挡不住寒气像无数细针往骨头缝里扎。脸上沾着的黑污泥点已经冻干成块,随着嘴唇的抖动簌簌往下掉渣。脚下,一片狼藉。
昨天下午被吴胖子硬塞过来、号称是“救灾办调拨”、实则霉味刺鼻的压缩饼干口袋,敞着口子扔在那里,大半袋子已经被蜂拥抢购菌菇的村民当成填肚子的“货钱”硬塞了回来,挤得变了形,散落在冻土上,无人问津,灰扑扑像坟头烧剩的纸钱。
旁边堆着的几百个塑料布条防伪标签——他熬了半宿亲手刻模板、染黑泥、盖“陈”字印的——此刻如同风化的破布条,沾着泥巴枯草,被踢得七零八落,在寒风中呜咽。
他面前破水泥地上划出的“特等品”临时分拣区,只有稀稀拉拉几十簇被冻得缩水的灰白菌菇,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弃儿。而原本承诺给他的第一批“货款”——那袋半吨重、印着“救灾”红字、里面掺杂着大量泥土石子鼠屎的陈年玉米粒子,正孤零零地堆在墙角,麻袋上还清晰地留着吴胖子手下粗鲁搬运时印上的、沾满冻泥的黑鞋印。指望这些霉变粮换精米?换油?换下一批急需的木屑、玉米芯基质?!做梦!
钱!货!原料!断链了!
全他妈被那只笑面胖手精准地掐死了!!!
身体像被灌满了冻土铅块,沉重冰冷。两天一夜不眠不休的狂躁兴奋透支的恶果如同无数毒虫啃噬着神经,太阳穴如同被铁钳死箍,突突直跳。眼前的争吵、拍桌子的巨响、菌菇交易区那片混乱繁忙的热火朝天景象,都像隔着一层扭曲晃动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那点直播成功带来的微弱希望,早已被现实碾得粉碎,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荒诞感。
更深的寒意来自心底。
林小雅!
那个在仓库冰寒混乱中唯一扑向他!最后却无声无息倒在他怀里的冰冷身影!
昨天下午那阵可怕的昏迷!那张被污泥和消毒水灼烧得失去血色的脸!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她最后在他眼前软倒时冰冷沉重的触感……都像烙印烫在他混乱的记忆里!可当他被强行拖出混乱,狼狈地冲到卫生院那扇糊着白油漆、布满裂缝的木门前时——人没了!
当值的老梁头嗑着瓜子,头也不抬:“醒了?不是啥大事儿!走了!年轻人身体底子好!”
去哪了?不知道!为什么走?不知道!
像一滴水融进冰海,毫无痕迹。
只有……只有卫生院那间冰冷病房光秃秃的墙上!那片被她冰冷手指死死按过的灰白墙面!那里似乎……留下了一个极其极其模糊……只能从某个特殊角度才能勉强辨认出的……仿佛用指甲硬生生抠划出来的——
几个纠缠扭曲的、如同荧光菌丝形态般的细小抓痕?!
那抓痕的形态……和李卫国笔记本上那一闪而逝的诡异蓝绿流光……为何如此神似?!
那抓痕……难道是她留给他的……最后的谜题?!!!
巨大的疑云如同冰山,沉甸甸地压在他濒临断裂的神经之上,寒意彻骨。
“……行了行了!刘老栓!王老五!都别叫了!”老黄终于被吵得头昏脑涨,猛地一拍桌子,震得冻裂的三合板嗡嗡响,“要不这么着!”他手指点向陈青禾瘫着的角落,声音带着一股甩锅的轻松,“陈干部是专家!定级规则他说了算!让他亲自给你们评!最公平!都拿走!排队!让陈干部重新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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