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沉香亭的残垣断壁在闪电中忽明忽暗。顾长安将少女往怀中紧了紧,她左肩渗出的血水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拖出一道蜿蜒的痕迹。远处《雨霖铃》的琵琶声时断时续,每根弦音都像钩子般扯着他心口的淤痕。
"再忍忍。"他低头时,少女右眼的凤目正映着雷光,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像极了那年天璇在骊山淋雨的模样。右臂突然传来刺痛,缠着的五色缕不知何时已勒进皮肉,丝线末端延伸向亭柱阴影里——那里蹲着个正在穿针引线的老妪。
顾长安的横刀刚要出鞘,少女突然按住他的手腕:"是…镜婆…"她咳出的血沫里带着银丝,"她缝补…破碎的镜子…"老妪闻言抬头,浑浊的眼球里竟嵌着两片铜镜碎片,针线篓里堆满带血的梨花绢帕。
雷声轰隆而过。借着刹那的亮光,顾长安看见亭心石桌上躺着具无面尸首,穿着永宁最爱的月白襦裙。尸身锁骨处的"敕"字正在融化,血水顺着桌沿滴入下方铜盆,盆中浮着的垂丝海棠突然绽放——正是赵破虏眼眶珍珠里藏着的那种。
琵琶声骤急。镜婆的银针突然刺向少女眉心,顾长安挥刀格挡的瞬间,五色缕从臂上激射而出,竟与银针缠作一团。"将军看脚下!"少女嘶哑的提醒晚了一步,青砖缝隙里钻出的银线已缠住他的脚踝。那根本不是线,而是细细的冰凌,寒意顺着经脉直窜心口。
"三年前…"镜婆的嗓音像生锈的铰链,"太子殿下就在这里…把天璇姑娘的魂…缝进永宁的皮囊…"她举起绣绷,上面绷着张人面绢画,左半张是永宁含笑的梨涡,右半张却是天璇冷冽的凤目。
顾长安的刀锋抵住镜婆咽喉时,发现她颈侧也有个溃烂的"敕"字。记忆突然闪回:安禄山攻破长安那夜,他在乱军中见过这个老妪,当时她正给垂死的宫女们挨个刺上烙印。横刀不由颤了颤,就是这刹那迟疑,镜婆的银针已挑断他腰间革带——装着血鲤图的竹筒滚落在地。
少女突然挣扎着扑出。她染血的指尖触到竹筒的刹那,筒身裂开的细纹里迸出耀眼的红光。亭外雨幕中浮现出无数虚影:穿猎装的天璇将珍珠塞给赵破虏、着舞衣的永宁在梨树下接过毒箭、而现在怀中这个少女,正在巷战里用银线替他挡下致命一击。
"三个时辰…"镜婆的银针突然扎进自己太阳穴,"子时三刻…三魂归…"她抽搐着倒下时,顾长安看清她后颈插着半截银簪——正是当年杨贵妃赐给永宁的生辰礼。
琵琶声戛然而止。石桌上的无面尸首突然坐起,空洞的脸部对准顾长安心口。他怀中的少女猛地将他推开,自己却被尸身喷出的银丝缠住脖颈。那些丝线在雨中泛着蓝光,每根都缀满细小的冰晶,缠缚处立刻凝结出霜花。
"割…割开它…"少女的指甲在顾长安手背抓出血痕,右眼的凤目竟流下血泪。他挥刀斩向银丝时,刀刃却被冻住的丝线弹开。尸身突然发出咯咯笑声,腐烂的胸腔里传出太子的声音:"顾卿可知?永宁接箭时,天璇的魂正在镜中看着你。"
暴雨中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二十名镜奴从四面八方围来,他们眼眶里的珍珠全部裂开,垂丝海棠的花瓣在雨中纷飞。顾长安撕开衣襟,心口的"敕"字淤痕突然灼烧般发亮。少女见状瞳孔骤缩,染血的手指颤抖着按上那个烙印。
"原来…如此…"她左眼的杏眸泛起水光,"将军心口的…是魂契…"话音未落,尸身喷出的银丝突然暴长,如蛛网般罩住整个沉香亭。顾长安抱紧少女滚向石桌下方,桌沿刻着的北斗七星纹路正与他们身上的淤痕同时发光。
最年长的镜奴举起陌刀劈下时,顾长安的横刀脱手飞出。刀身贯穿对方咽喉的瞬间,他看清这个镜奴竟是三年前战死的金吾卫同僚。濒死的镜奴突然咧嘴一笑,破碎的护心镜里映出太子执笔的画面——他正在某本名册上勾掉"顾长安"三字。
少女突然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在顾长安心口。淤痕接触鲜血的刹那,所有银线都像被烫到般蜷缩退散。她趁机抓起燃烧的竹筒碎片塞给他:"烧…烧了亭柱…"
火苗舔上沉香木柱时,隐藏在木纹里的银线全部现形,竟组成幅完整的长安舆图。燃烧的银线发出凄厉啸叫,每根断裂的丝线都带出一段记忆碎片:十二岁的永宁在御花园埋下锦囊、十八岁的天璇在军帐中擦拭珍珠、而此刻奄奄一息的少女,正用最后的力气在灰烬里画出血鲤图案。
"去…兴庆宫…"她沾血的手指突然僵住,右眼凤目中的光彩急速消退,"龙池…底下…"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号角声。顾长安抬头望去,祭天台方向的夜空被火光染成血色,三百盏新放的孔明灯正组成北斗七星形状。
镜奴们的动作同时停滞,他们齐刷刷转向祭天台,腐烂的嘴唇开合着念诵《霓裳》歌词。顾长安趁机抱起少女冲向亭外,却发现雨幕中站着个撑青罗伞的身影——伞沿垂下的五色缕,正是当年他系在天璇腕上的那根。
伞面缓缓抬起,露出张与怀中少女一模一样的脸。只是这个"她"双眼都是永宁的杏眸,锁骨处完好无损,襦裙上绣着完整的梨花春燕图。
"将军来晚了。"伞下少女轻笑,梨涡里盛着月光,"三魂已归其二…"她伸手抚过昏迷少女的右眼,那只凤目竟化作珍珠滚落在地。顾长安的横刀劈空时,青罗伞已飘出三丈远,伞面旋转间抖落无数垂丝海棠花瓣。
雨突然停了。月光照亮少女留在泥地上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游动着血色的小鲤。顾长安扯下束发的绸带缠住怀中人渗血的右眼,绸带末端系着的银铃铛发出细响——正是天璇生前最爱的耳坠上那只。
远处兴庆宫的轮廓在月下显出诡异的青灰色,龙池水面上飘着三百盏未点燃的莲花灯。顾长安将昏迷的少女往背上托了托,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竟分成了三道:一道执刀、一道挽弓、还有一道…正在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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