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半个月,监控室仿佛被沉入了某种粘稠的液态金属,时间在这里凝滞、失重,只剩下设备指示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红、绿、黄,如同深海鱼类冷漠的冷眼,在控制台投下变幻莫测的幽影。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弥漫着臭氧特有的微涩,以及电子元件受热后散发的、若有似无的塑料焦糊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拖着铅块般滞重。中央空调发出单调而近乎哀鸣的低频嗡响,成了这片人造死寂里唯一的背景音。张明,那个曾带来风暴般数据洪流和深夜对峙的身影,再未出现。他留下的唯一痕迹,便是那份压在冰冷桌面上的承诺书,以及承诺书上,那道宛如被施了石化术的道尺。
道尺,那截冰冷的金属造物,静默地横陈着。它沉重的身躯精确地压住了张明签名处最后那一点墨痕,仿佛一个冷酷的句点,也像一道凝固的嘲讽。它金属的棱角在顶灯下反射着坚硬、不容置疑的光芒,无声地宣示着某种裁决的力量。林野每一次踏入这个被金属和屏幕包围的空间,目光都无法避开它。它像一个冰冷的锚,将某种无形的沉重死死钉在他的意识深处,每一次扫视都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凌晨三点,是林野雷打不动的巡查时刻。城市的脉搏在窗外沉到了谷底,唯有监控室内部,无数块屏幕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像素点,将幽蓝的光泼洒在墙壁、地板和他疲惫的脸上。他机械地走过每一排机柜,手指拂过温热的金属表面,听着风扇叶片切割空气的细微嘶鸣。最终,他的脚步总会停在那个特定的监控画面前。
屏幕里,道尺静卧如初。然而,在监控摄像头独特的光学特性和特定角度下,它投下的影子被拉伸、扭曲,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那不再是简单的几何阴影,而是一个匍匐在桌面边缘、形态狰狞的怪物。它张牙舞爪,边缘锐利如刀锋,仿佛随时会挣脱二维的束缚,扑入这个现实的世界。每一次凝视,林野都能从那不断微颤、似乎因设备散热气流而摇曳的怪异轮廓里,读出无声的恫吓。这扭曲的影子成了他夜班仪式的一部分,一种冰冷的、视觉化的压力,提醒着他那场未完成的交锋和张明留下的未知。他常感到那影子延伸的尖端几乎要触碰到自己的靴尖,一种冰冷的幻觉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林野。这凝固的道尺、这扭曲的投影、张明消失前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以及整个监控室里弥漫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平静,都像一张无形的网,缓缓收紧。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风暴眼的正中心,四周是诡异的死寂,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狂澜。他需要记录,需要证据,需要一双在黑暗里替他凝视的眼睛。
于是,一枚微型摄像头悄然出现在他工装的第二颗纽扣位置。它伪装得极其精妙,与深蓝色的制服融为一体,只有最锐利的目光才能捕捉到那个比针尖略大的、几乎不反光的黑色镜孔。它开始无声地运转,记录下他每一次巡查的路径,每一次凝视屏幕的专注,每一次指尖在键盘上的停顿。镜头忠实地捕捉着监控室每一个角落的细节:控制台上按键磨损的痕迹、某个屏幕角落永不消失的细微光斑、饮水机旁堆积的空纸杯……以及最重要的,每一次他走到那个特定监控屏幕前,屏幕上道尺那凝固的姿态和它身下那片狰狞舞动的暗影。这些画面被加密存储,成为他对抗无形压力的私人堡垒,一份关于这诡异平静的视觉日志。
某个深夜,当浓重的夜色几乎要把整个城市吞没,监控室的寂静被老班长粗重的脚步声打破。他提着一个油腻腻的饭盒,带着一身从食堂带回来的油烟味,一屁股坐在林野旁边的转椅上,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目光扫过林野面前屏幕上跳动的无数绿色数据流,最后落在了那个显示道尺的监控画面。
“啧,”老班长用油腻的手指随意点了一下屏幕里那冰冷的金属轮廓,语气带着一种资深员工特有的、对陈旧装备的轻蔑,“这破玩意儿,早该扔进废品站回炉了。上个班次,小刘拿它去量3号库的备用轨道间隙,好家伙,读数硬是比激光校准仪差了两毫米!”他摇着头,仿佛在说一件天大的笑话,“两毫米啊!放在精密调校上,这误差够撞车了!留着它,除了占地方,还能镇邪不成?”
“差……两毫米?”林野正端起桌上那杯用来提神的廉价速溶咖啡,滚烫的液体刚沾到嘴唇。老班长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神经末梢。他的手腕猛地一颤,幅度不大,却极其突然。杯子里深褐色的液体瞬间失去平衡,泼溅出来,如同一条失控的小蛇,精准地扑向控制台边缘那张黄色的便签纸——上面用圆珠笔密密麻麻写满了今晚需要重点核对的一长串设备校验码。
滚烫的咖啡迅速在纸面上晕开,深色的墨迹立刻被溶解、吞噬、扭曲变形。那摊迅速扩大的污渍,像一个不怀好意的墨色沼泽,恰好、精准无比地覆盖住了便签纸中央靠下的一行关键数字。那是一个复杂的十六进制序列,用于验证B区信号中继器的固件完整性。现在,它们被浑浊的咖啡渍彻底淹没,只剩下边缘一些模糊的笔画在污迹中挣扎,再也无法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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