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街角的决裂(1938年深秋)
霞飞路的梧桐叶在风中打旋,杜志远缩了缩脖子,将旧围巾往脖子里紧了紧。自去年把船队交给军方,他便很少踏进租界,今日为了筹措一批磺胺粉,不得不冒险穿过公共租界。大衣口袋里装着地下交通站的联络信,油墨味混着街角烤山芋的甜香,在冷空气中格外清晰。
转过爱多亚路街角时,他听见了那声熟悉的轻笑。
“志远兄,别来无恙?”
梧桐树影里,陈其业倚着一辆锃亮的黑色轿车,手指间夹着半支“樱花”牌香烟。笔挺的藏青西装衬得他面色苍白,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杜志远磨破的袖口上一扫而过,唇角的笑意里藏着几分冷嘲。
杜志远的脚步骤然顿住。眼前的人还是记忆中那个在樱花树下谈明治维新的少年吗?那时他们蹲在码头仓库里,借着汽灯的光读《海国图志》,陈其业说“实业兴邦”时眼里的光,曾让杜志远坚信他们会是一辈子的盟友。可此刻对方皮鞋上的铁锚纹章——那是日本东亚海运株式会社的标志——正随着他的踱步在地面投下阴影,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陈其业,”杜志远的声音像冻住的铁块,“你还有脸站在中国人的土地上?”
陈其业弹了弹烟灰,烟头在暮色中明灭:“土地?志远兄倒是说说,这上海滩的地契,哪一张不是盖着外国领事的印?你以为靠几条破船给党国运军火,就能救国了?”他忽然逼近,镜片后的瞳孔在路灯下泛着冷光,“上个月在十六铺,你那艘‘兴国号’沉了吧?死了十七个兄弟——何苦呢?跟着浅野先生做事,至少能让活人吃饱饭。”
杜志远的指甲掐进掌心。想起二十天前的暴雨夜,“兴国号”为躲避日舰追击触礁沉没,王建军抱着最后一箱奎宁在漩涡里朝他笑:“杜先生,替我们看看胜利那天——”海水没过少年的头顶时,他眼里还映着岸上的灯火。
“吃饱饭?”杜志远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锈味,“你父亲在码头被英国大班打断三根肋骨时,你说要‘师夷长技以制夷’;现在你替日本人数钞票,倒说起‘吃饱饭’了?陈叔要是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怕是死了都闭不上眼!”
陈其业的手指猛地抖了抖,香烟掉在地上。那年父亲被洋行买办毒打的场景突然涌上来:老裁缝趴在缝纫机上咳血,还说“阿业要读书,将来给咱们穷人争口气”。他弯腰捡烟,镜片挡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再抬头时只剩冷笑:“圣人难做,小人易活。你以为那些躲在法租界写抗日文章的先生们,真会正眼瞧你这码头苦力?省省吧,杜志远,你不过是党国的棋子——等仗打完了,他们照样会把你踩进泥里。”
街角的裁缝铺突然传来“哗啦”一声,老裁缝举着扫帚冲出来:“汉奸!滚出中国人的街!”几个拎着菜篮的主妇跟着啐了口唾沫,路过陈其业时故意撞他的肩膀。杜志远看见他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他们合伙揍了欺负童工的工头,陈其业护着他逃跑时,后背被木棍抽出的血痕。
“他们骂你,是因为你帮日本人抢他们的米粮!”杜志远上前一步,声音低下来,“上个月在闸北,我看见你带着日军搜查粮行——那些米,是老百姓藏了三个月的救命粮!”
陈其业突然抬头,眼里闪过一丝疯狂:“不然呢?你以为浅野会放过我?他手里捏着我母亲的良民证!”话出口便后悔了,他慌忙闭紧嘴,可杜志远已经怔住。三个月前,他托人给陈母送过两袋面粉,却被告知“陈太太已搬往日占区”——原来竟是被当作人质要挟。
“你可以来找我。”杜志远的声音软下来,“我们可以——”
“别假惺惺了!”陈其业后退半步,撞在车门上,“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我跟着浅野,至少能让母亲住上洋房,吃上白米饭!你呢?你老婆苏宛清带着孩子躲在法租界阁楼里,靠典当陪嫁的玉镯换米,你知道吗?”
这句话像颗子弹击中杜志远的胸口。上周苏宛清写信说“家中一切安好”,他却在黑市看见那只刻着“宛”字的翡翠镯子——那是她母亲的遗物。他突然抓住陈其业的衣领,大衣下的手枪柄硌着掌心:“你监视我家人?”
陈其业被抵在车门上,金丝眼镜歪到鼻梁,却笑得喘不过气:“监视?浅野先生只是关心老朋友。他说,只要你肯让船队替‘华中振兴株式会社’运货,就能让令夫人住进霞飞路的洋房——”他忽然凑近,热气喷在杜志远耳边,“别装了,我们都一样,不过是在这乱世里找条活路。”
街角传来巡捕的哨声。杜志远松开手,陈其业踉跄着后退,西装上沾满梧桐叶的碎屑。老裁缝还在骂,却被同伴拉住——在这租界地界,得罪穿西装的“高等华人”,怕是要吃官司。
“活路?”杜志远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船队名单,十七个名字被血水泡得发皱,“你知道王师傅临终前说什么吗?他说‘下辈子还当中国人,不当亡国奴’。可你呢?你连亡国奴都不如,你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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