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业的脸“唰”地变白。他想起上个月在码头,浅野让他给日本海军签署“自愿捐赠”物资的文件,笔尖落下时,那些盖着杜氏商行李记的木箱正被搬上军舰——里面装的是南通纱厂的棉纱,本应运往大后方做绷带。
“你会后悔的。”杜志远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拉枪栓的声音。
“别动。”陈其业的声音在抖,“浅野先生等你很久了。”
暮色中,四五个穿长衫的汉子从街角转出,袖口露出的日本军刀在路灯下泛着冷光。杜志远慢慢转身,看见陈其业正举着一把勃朗宁,枪口对着他的胸口——那是三年前他们在苏州河靶场练枪时,他送陈其业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所以你早就等着我?”杜志远苦笑,“连相遇都是算计好的?”
陈其业的食指在扳机上发抖:“志远兄,跟我去见浅野先生吧。他答应,只要你点头,既往不咎——”
“阿业!”
尖锐的汽笛声中,一辆奥斯汀轿车突然从街角冲出,车灯雪亮。陈其业下意识偏头,杜志远趁机撞向旁边的黄包车,车夫的惊叫混着枪声响起。子弹擦过他的耳际,在砖墙上溅出火星。等他爬起来时,陈其业正被那几个汉子拖进轿车,他隔着车窗看见陈其业的嘴在动,无声地说了句“快走”。
警车的哨声由远及近。杜志远躲进窄巷,摸着口袋里完好的联络信,忽然想起陈其业举枪时,拇指在枪柄刻字处反复摩挲——那里刻着“共赴山海”四个字,是他们结拜时他亲手刻的。
巷口传来日本人的呵斥声。杜志远贴着潮湿的砖墙慢慢挪动,听见轿车引擎声远去,才敢探头。路灯下,陈其业遗落的樱花牌香烟盒躺在梧桐叶堆里,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明日午后三时,十六铺仓库,浅野验货。”
他蹲下身,指尖抚过歪斜的字迹。这是陈其业第一次用他们少年时的暗号——在烟盒背面写字,铅笔印要对着光才能看见。那年他们偷运码头工人工钱,就是靠这种方式传递消息。
远处传来巡捕的皮靴声。杜志远将烟盒塞进怀里,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梧桐叶在他身后纷纷扬扬地落着,像一场无声的告别。这一晚,霞飞路的路灯照常亮起又熄灭,只是两个曾经要“共赴山海”的少年,终究在时代的分岔口走散了——一个走向了血色航道,一个陷进了黑暗泥沼,而他们之间的裂痕,早已深如黄浦江的水,再难缝合。
三日后,十六铺码头。
陈其业站在浅野身边,看着起重机将标有“日产钢材”的木箱吊上货轮。掌心的冷汗浸透了白手套,他不敢看那些木箱上被磨掉的“杜氏”火漆印。浅野笑着拍他的肩膀:“陈桑,做得好,大东亚共荣圈少不了你的功劳。”
话音未落,江面突然传来刺耳的汽笛。一艘挂着英国旗的货轮破浪而来,船头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杜志远举着扩音器,声音盖过浪涛:“船上装的是南通棉纱!是中国人的救命物资!”
码头上顿时大乱。正在验货的英国大班脸色大变,掏出怀表查看提单。浅野的脸色铁青,转身要抓陈其业,却见他盯着江面,突然露出笑容——那是杜志远第一次运茶去苏州时,在船头冲他笑的样子。
“砰!”
枪声响起时,陈其业已经跳进黄浦江。冰冷的江水灌进口鼻,他听见浅野在岸上咆哮,听见杜志远的船队拉响的汽笛,混着远处传来的防空警报,像一曲荒诞的安魂曲。下沉的瞬间,他摸了摸西装内袋,那里装着母亲的照片,还有半张去重庆的船票——那是三天前杜志远塞进他轿车的,船票背面写着:“码头仓库的通风管道,第三根铁柱下有出口。”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陈其业在江水里笑了,咸涩的泪水混着江水灌进口中。远处,杜志远的船队正冲破封锁线,船头的“志远”旗在硝烟中猎猎作响。他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他们在黄浦江里比赛游泳,夕阳把江面染成金红色,杜志远游在前面回头喊:“阿业,快跟上!”
这一次,他终于跟上了。
只是,这一次的跟上,是用背叛做船票,用鲜血作缆绳,在时代的惊涛骇浪里,他们终究以最惨烈的方式,回到了同一条航线上。而上海滩的晚风,依然带着咸涩的潮气,将两个男人的命运,永远地系在了这条波澜壮阔的江面上,系在了这个他们又爱又痛的国家的命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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