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早知元心不能久留,盖贫鬼巷虽广,多荒凉,惟打金街繁华,然亦有限。料其三日后必倦。
遍游诸肆,遂投打金街最大旅店。最华者一宿三十文,中者十文。
初择最华者,然内有诸帮派魁首,博戏饮酒狎妓,喧哗不已。不得已,易旁中者,清静整洁。
晨起,因街市喧阗,车马声、电车声惊觉元心。
余曰:"昨夜迟眠,何能早起?"
元心曰:"君多眠,吾独游可乎?"
余曰:"毋!吾偕汝往,此间或有恶鬼潭之恶鬼偷渡入境,不甚安。"
元心曰:"君何忧?吾乃竹林弟子!"
余曰:"噫!汝那三脚猫功夫,寻常小鬼或可应付,若遇真修者,顷刻殒命!彼不杀汝,必擒而啖之!"
元心曰:"君恐吓吾乎?"
余起如厕,盥洗毕,易昨日衣。
余曰:"出购新衣可乎?若欲久游。"
元心喜曰:"善!出逛街市!"
余曰:"吾犹未足眠,汝何两眼惺忪,闻逛街即喜?女子皆然乎?"
元心曰:"君昔日轩辕正心非如是乎?"
余曰:"何提旧事!再妄言,必拉汝返榻相戏。"
元心曰:"毋!吾服矣,速出可也!"
仆携元心游市廛,彼独舍琼楼玉宇,偏寻闾巷小肆。各购罗裳一袭。余曰:"卿为择之。"元心凝睇上下,似忖余平素衣冠。余所求至简,玄素无纹,不事繁缛,惟短褐裋褐、纨绔布裤而已。
元心轻启檀口:"诺。然君何故总衣无色之裳?"
余叹曰:"自妻亡,不复着彩衣矣。"
元心闻言遽然变色,嗔道:"'亡妻'二字,岂可轻易出诸君口?"
余哂曰:"岂不当以'丧偶'称之?"
元心蹙眉:"休再言此!"
遂为余选枣红短褐,余固辞。元心正色曰:"愿君着此栆红,冀能重拾轩辕正心,焕然如朝阳。未选朱红,已是留情。"余默然颔首,念及暂居贫鬼巷几日,姑且从之。
彼自入竹林,行阴德之事,乃得逍遥三界,毋耗精元。余忽问:"何故不认轩辕正心之身?"
元心颦眉答曰:"吾若言乃君前世眷侣,岂非妄攀高枝?既无宿慧,焉敢自诩?"
余诘之:"尔谓此乃攀附?"
元心笑曰:"吾本蓬门陋质,忽闻得配土府神君,岂非喜极而寤寐难安?"
余惑然:"吾何德何能?"
元心正色道:"相伴经年,未尝加害,反蒙教诲庇佑,岂非大能?"
言及婚嫁,元心戚然曰:"年近廿九,家慈朝夕涕泣,恐吾独守空闺。"
余怒曰:"村妪何能左右?"
元心泫然:"虽不能制,然不忍见慈母伤怀。"
余遽止步,目灼灼视其背影。
元心回眸问:"何驻?"
余切齿曰:"尔欲负我耶?"
彼辩曰:"非也。若母以死相挟..."
余叱曰:"必从乎?"
元心叹:"君亦有椿萱,何须问?"
余愈怒:"夏华寨子女长成,即离亲修炼,求大道,何似尔等俗念!"
彼抗声曰:"此乃人间!"
余厉声曰:"休得妄言推诿!"
元心含泪对曰:"非托词也,实恐慈亲肝肠寸断。"
余愈怒,叱曰:“此等言语,何其荒谬!”
元心掩面泣诉:"若此,试问当何以告家慈?彼乃俗世中人,若闻幽冥之语,必疑吾身癫狂,恐遭囚于疯人院。况君之真容——吾当谓之山中精魅耶?泉下幽魂耶?"
余振袖怒喝:"吾竟似魑魅魍魉,不可昭于天日乎!尔竟似当年老龙王,命雷凌王将吾藏于贫鬼巷!汝乃吾妻!"
元心凄然摇首:"家慈羸弱如风中残烛,若闻此惊天之语,恐立时玉山倾颓。"
余以掌击案,声若裂帛:"然则欲吾目送卿嫁作他人妇乎?"
元心垂睫低语:"吾既转世为人,婚嫁伦常,自是天道。"
余忽近其面,瞳中赤焰流转:"卿欲赴黄泉乎?"
元心昂首直视:"君欲取吾性命耶?"
余退三步,惨笑曰:"自今以往,卿当遂愿。惟愿他日莫悔。"
元心蹙眉诘问:"'莫悔'何谓?"
余拂袖转身,声如寒冰:"莫作反顾泣求之态!"
元心含讥而笑:"既云不阻,何来反顾之求?"
余指天为誓:"天地为鉴,必不相阻。然自此——" 语至此处,喉间忽哽,"自此...缘分尽矣。"
元心忽唤吾名:"元凯,惟歉意深长。" 语未竟,珠泪已坠。
余目眦尽裂,赤瞳如血,举掌欲掴,见其睁眼迎面不避,忽忆《道德经》'善战者不怒'之训,强抑雷霆之怒,终曰:"尔自为之。倘有悔日……"眼中血色渐褪。
元心截言:"若悔,岂有颜面复见?"
遂分道而行,相隔五步,貌合神离。默然无语,似游非游。昔日携手同行,今则拂袖而去。余独步于前,彼尾随其后。市井喧嚣中,唯闻步履声声,尴尬之情,溢于言表。
及至食肆,相对无言,箸间寂寂,唯有碗箸相击之声。归邸后,余购烟一盒,独坐螺钿椅中,烟丝袅袅,数时辰间,竟尽一盒。烟霭缭绕中,余心若悬旌,无所依托。无可奈何,唯有吞云吐雾,聊以自遣。五色令人目盲,而今栆红短褐在箧,徒增惘然。窗外更漏声声,恰似耿耿不寐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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