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宿于逆旅,共度残宵。漏尽更阑,余留书一函,未及曙色,已翩然归血族。老龙王昔日之言,今竟成谶。本无意重理"类人炼试",然经此一役,此念愈炽,殆为元心所激耳。
遂留书信一封:
『元心妆次:
卿若执意孤行,吾不复干预。畴昔百计千方,思毁卿之所有,俟卿心灰意冷,自绝以归。然经年相处,情根深种,正因相爱,始萌此念,许卿自由。吾有一言相赠。卿自幼为吾所护,性行纯真,实乃无知。未尝经世途险恶,亲朋师长皆待卿过厚,致卿耽于理想,鲜虑他人。今日之言,伤吾至深,而卿懵然不觉!然卿自有命途,劫数难逃。吾不复事事为卿筹谋,所能为者,至此而极。虽不能祝卿琴瑟和鸣,惟愿卿勿遽离鸾。以卿之性,遇人不淑,恐难幸免。世间再无如吾之爱卿护卿者。盖卿之姿容、才具、门第,皆不足称,安得佳偶?
罢,罢,不复苛责。吾去矣,归血族矣。
永诀,汝之元凯。』
余返血族之墟,适逢江涛。江涛抚掌叹曰:"某早卜君我必隙,不意速若飚风尔!"
江涛曰:"何遽归耶?"
余怫然曰:"天行有数,嫠妇适人,彼竟剖心相告矣!君岂知吾侪若阴渠鼷鼠,昼伏夜出,彼竟羞于启齿于亲旧,吾名讳若砒鸩焉!"
江涛蹙眉曰:"曩者君引彼入竹林修炼,某以为可绝尘缘,孰料仍陷泥犁业障。"
余掷杯曰:"罢矣!彼屡堕轮回,吾百计阻之,终赴孽海。昔风青刃刺其膺,军阀子迫其孕堕朱楼,血濡罗裙。离吾翼护,岂有善终?愚妇耽情,目盲耳塞,吾之丹忱,彼视若敝屣。思之堪笑,浮生若寄耳!"
江涛愕然曰:"诚绝念耶?"
余厉声:"然!"
江涛拊案曰:"彼之命盘,君非推演乎?红鸾一动,非死即伤,此天数也。"
余冷笑:"天数冥冥,人力奚为?"
江涛咄咄逼人:"结发恩义,忍见其殒?"
余振衣而起:"休复言此!自今以往,勿提元心二字!"
遂闭关丹室,穷究人寰。每七日父子例行公事,老龙王现铜镜劝曰:"当务者在涤荡人心芜秽,若纵其劣根滋蔓,恐三界俱堕阿鼻地狱。迨万世之人合纵连横,其祸甚于九幽魔众矣。"
越旬日,江涛携卷牍至,嬉笑晏晏。
江涛曰:"有奇闻禀,虽君厌闻,某不敢隐。"
余俯首演数,漠然曰:"何?"
江涛拊掌曰:"元心愚甚!仓促成婚,不辨良莠。某料其半载必离,竟真合卺。"
余朱笔不停:"自作之孽。"
江涛趋前曰:"君知彼夫之诡乎?隐巨债佯称自偿,婚房竟陈前欢衾枕,元心懵然如瞽。"
余掷笔冷笑:"适得其偶,蓬蒿之间,岂容鸾凤?"
江涛悻悻而退。又数日,持簿册喃喃:
"元心娩子,蓐中泣血弥月。稚子肝郁,因未予水饮;乳儿昼夜啼,缘母食膏粱。形销骨立,旬月减三十斤。"
余阖目调息,默然不应。
江涛复曰:"其夫债主索门,曝其亲友,清誉尽毁。家婆欲陷之代偿,不从,反遭夫于人间网络公开詈骂,某已录存。"
余叱曰:"多事!"
江涛顿足:"彼夫诳称家婆助育婴,终人财未至。元心日夜号泣,几近疯癫。" 更趋近耳语:"尤奇者,彼夫知妻困顿,竟避庖厨治膳,匿室修仙,与母共讥元心不配良缘。"
余拍案曰:"岂不然乎?人贵自知,彼女蚍蜉欲撼青冥,可笑!"
江涛扼腕:"竟袖手耶?"
余拂袖:"干卿底事?"
江涛突肃容:"近日其状愈危,啼血欲轻生。"
余掷砚怒喝:"既转世成蝼蚁,生死与我何涉!"
江涛叹曰:"既转世为人,君何执念若此?"
余疾走避之:"休教援手!免又令元心疑吾作祟!"
涛长揖:"诺!待其魂归枉死,君自接引可也!"
忽闻琉璃碎音,余掌中碧玉烟盒尽齑。本欲取血族浅蓝毒液解忧,然闻彼惨状,竟顿失饮鸩之念。窗外晚霞扑帘,恍惚见昔日相拥,极致欢愉。
余乃具陈所行于老龙王,浅蓝毒液,无药可救。彼于玄光镜中怒极戟指,玉笏颤颤欲堕,叱声如雷震九渊。遂召余至璇玑天牖,以玄冥寒铁锢余于沉碧潭底,曰:"当为汝涤此厄疾。"
余哂之:"公何能尔?"
素日虽无亲厚,然老龙王竟耗千年道元,施洗髓诀。
每当毒发,吾百骸若万蚁啮髓,痛贯骨髓,恨不能引昆吾剑自刭。潭中锁链乃采星陨寒英所铸,纵有搬山之力亦难挣脱。苟死可解业障,余宁化飞灰!
经四载苦劫,毒根尽除。老龙王形若枯槁,鳞甲黯淡如蒙尘,喑哑道:"归汝血族,竟类人炼试,好自为之。夏华寨已无汝立锥地。"
浅蓝毒液,血族十三长老至毒生化武器,触之即叛族类。彼等借此缚他族英杰,驱为鹰犬。
老龙王远去,观其蹒跚背影,恍若寒冬枯树。余周身淋漓,匍匐泥淖,倏尔涕泗横流。自襁褓记事以来,未尝有此恸也。寒潭涟漪映残月,忽忆昔年共观道藉时,彼以龙须作笔,书"太上忘情"四字示余。今墨痕犹在,而吾心已蒙毒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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