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熔金铺时,锤击金坯的叮当声仍在身后起伏,像无数颗跳动的初心,撞得空气都泛着暖金。阿芷的两生草朝着正东倾斜,草叶上沾着的金红褪去,凝出层薄薄的玉色,风过时,草尖滴落的露水坠在地上,竟洇出浅绿的药痕,沿着痕迹望去,远处的山峦笼着层淡紫的雾,雾里飘来草木的清苦与甘甜,混着晨露的润,像有人刚揭开熬药的陶罐,药香漫出来,裹着半梦半醒的回忆。
行至第三日,脚下的路渐渐软了,泥土里渗着药汁般的黏,踩上去能印出浅浅的脚印,脚印里很快冒出细弱的绿芽,芽尖顶着透明的露珠,映出细碎的人影——是赶路的樵夫,是浣衣的妇人,还有趴在药田边打盹的孩童,都是些模糊的、一闪而过的片段,像没记牢的梦。
“该是药香谷的地界了。”吴仙指尖拂过念归幡,幡面的星纹泛着淡绿的光,比在熔金铺时更柔和,却也更飘忽,像握不住的水汽,“忆魂草的灵气,能勾动周遭的记忆残片,这些芽尖上的影子,都是路过的人遗落的念想。”
前方的雾越来越浓,浓得能拧出药汁来。雾里传来捣药的“咚咚”声,还有人低低的哼唱,调子温柔,却辨不清歌词,像隔着层水听人说话。拨开雾走进去,忽见一片开阔的谷地,谷地中央是片巨大的药田,田垄间搭着竹架,架上爬满翠绿的藤蔓,藤蔓上缀着心形的叶片,叶片边缘滚着晶莹的露珠,每颗露珠里都嵌着个小小的影子:有老母亲给远行的儿子打包药囊,有郎中蹲在田埂上记录药性,还有个穿青衫的年轻人,正对着叶片轻声说着什么,侧脸在雾里模糊不清,却透着股熟悉的温和。
“是忆魂草!”吴仙的指尖微微发烫,念归幡上的星纹“嗡”地亮起,与藤蔓上的露珠遥相呼应,“师父说过,忆魂草的露珠能‘摄忆’,路过的人若心里存着深念,就会被露珠映下来,像给记忆留了个影子。”
可仔细看去,那些露珠里的影子都在晃,像水波里的碎月,抓不住形状。有的影子刚成形就散了,化作缕白气融进雾里;有的影子明明是笑着的,嘴角却突然往下垮,像忘了为什么笑,眼神空得吓人。田边一间竹屋里,传来陶罐摔碎的脆响,接着是个老妪的叹息,又涩又沉,像药渣堵在喉间。
众人循声走进竹屋,见个穿粗布褐衣的老妪正蹲在地上,收拾摔碎的陶罐。罐底还留着些残汁,泛着淡灰色,闻着有股草木的腥,全无药香该有的清润。老妪抬头,眼角的皱纹里沾着药渣,看见吴仙手里的念归幡,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是流云宗的仙师?老婆子守这药香谷三百年,终于等来了带‘念’气的人。”
“婆婆是?”吴仙收起幡,见竹屋墙上挂着串晒干的药草,最末一串是蜷曲的淡紫草叶,叶纹与念归幡上的星纹隐隐相合——正是忆魂草的干品。
“人称药婆婆,”老妪指了指地上的残汁,声音发颤,“这是今早炼废的牵魂药。往日里,用忆魂草的露珠和晨雾炼药,药汁该是琥珀色的,倒在碗里能看见人影,是藏在药里的记忆——张家媳妇把对从军丈夫的牵挂炼进去,药香里就带着她说‘等你回来种药’的软语;李家老汉把对亡妻的念想熬进去,药汁里能映出年轻时她在药田摘草的样子。可这阵子,药炼到一半就会变灰,露珠里的影子会被雾卷走,药香刚聚起来就散了,像被谁悄悄喝了似的。”
她指着墙角堆着的空陶罐,罐口都蒙着层灰:“前日里,孙家姑娘要炼‘寻忆药’,她三岁时爹娘走散了,只记得娘怀里有股忆魂草香,想借药香寻亲。我帮她炼了三宿,眼看药汁里要浮出个抱孩子的妇人影子,突然一阵冷风从罐口钻进去,药汁‘咕嘟’冒了个泡,就成了这灰渣子,姑娘抱着罐子哭,说‘连药都留不住娘的影子,我是不是再也找不着她了’。”
张木匠蹲下身,用指腹沾了点残汁,指尖传来刺骨的凉,像触到了化不开的雾:“这药里的念想,咋跟被雾吞了似的?连点温度都没了。”
阿芷的两生草缠上墙角的忆魂草干,草叶瞬间沁出淡紫,从干叶的纹路里抽出一缕白气。气里浮着个模糊的影子:是个穿青衫的修士,正蹲在药田边,用指尖轻点忆魂草的露珠,露珠里便浮出各种人脸,他笑着说“每滴露里都藏着颗心,牵魂药啊,牵的不是记忆,是心尖上的那点舍不得”。“草说,这气里有晨露的凉,”阿芷轻声道,“是被雾卷走的念想,还没散干净呢。”
吴仙走到药田边,伸手碰了碰忆魂草的叶片。叶片冰凉,露珠刚沾到他的指尖就化了,化得比寻常露水快,像在怕什么。他将灵力探进草茎,触到的不是草木的生机,而是一片空茫——像有人把草里藏的记忆抽走了,只留下层空壳,风一吹就晃,晃得人心慌。
“不是雾的错,”吴仙凝起灵力,念归幡在他身后展开,幡面的星纹与忆魂草的露珠相照,那些晃动的影子突然清晰了一瞬,又猛地碎成雾,“是有东西在‘食忆’,专啃药里藏着的记忆碎片。牵魂药以忆魂草为引,忆魂草的灵韵本是‘承忆’,如今却成了‘招忆’的饵,把周遭的念想引来,再被那东西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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