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嫌恶并未刻意遮掩,像一滴不慎溅落在昂贵丝绸上的污渍,清晰可见。
一瞬间,所有的喧嚣——水晶杯碰撞的轻响、宾客低低的谈笑、背景乐队流淌的抒情旋律——统统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抽离。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我清晰地听见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轰鸣,甚至能捕捉到轮椅轻微晃动的细微声响,好像父亲全身都在难以遏制地颤抖。
我猛地转过头,目光像溺水者寻找浮木,投向身边的张瀚宇。我的嘴唇无声地颤抖着,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挤出破碎的气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明远……你说过的……”
张瀚宇挺拔的身躯似乎僵了一下。他的目光像受惊的飞鸟,仓皇地掠过我充满哀求的脸,掠过轮椅上父亲瞬间黯淡下去、仿佛所有光芒都被抽走的眼眸,最终,飞快地落在他母亲威严冷峭的脸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他便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垂下眼皮,紧紧盯着自己锃亮的皮鞋尖。喉结狠狠地上下滚动了一次,他重新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飘忽不定,声音干涩紧绷得像一根快要断裂的弦:
“田鸽,”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割肉,“别任性……妈……妈她也是为我们好。大局为重,这么多人看着,闹僵了……对谁都不好看。”他不敢再看我的眼睛,飞快地补充道,“爸……爸在台下看着也一样,心意到了就好,对不对?”
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将我冻结。我甚至忘记了该如何呼吸。什么“为我们好”?什么“心意到了就好”?几个月前那个跪在狭小客厅里、信誓旦旦的男人,和此刻这个眼神闪烁、唯唯诺诺的身影,在我眼前剧烈地扭曲、撕裂……最终碎成了一地难以拼凑的残渣。一股混杂着背叛、屈辱和荒谬的巨大洪流,蛮横地冲垮了我勉力维持的所有堤坝。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猛地向后推了一步,踉跄着站稳,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几步之外那面巨大的落地镜。
镜子里映出一个盛装的女人。雪白的头纱下,是一张精心雕琢过的脸。粉底完美无瑕,掩盖了所有瑕疵;眼线勾勒出妩媚的轮廓;唇膏是娇嫩欲滴的玫瑰色。华美的婚纱层层叠叠,缀满了细碎的珠片和水晶,在璀璨的灯光下折射出令人晕眩的浮华光芒。
这是我吗?田鸽?
镜中的女人陌生得可怕。这身昂贵的试图帮我缝补不小心被门把手刮坏的廉价裙摆的父亲;那个为了今天能“体面”地坐在轮椅上出席,硬是提前两个月开始每天练习挺直腰杆、努力控制那只不听使唤的手臂的父亲;那个在我试穿婚纱那天,浑浊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亮光,含糊不清地反复嘟囔着“囡囡好看……像仙女”的父亲……他的尊严,他卑微却无比珍贵的期待,难道就只值一句轻飘飘的“影响形象”?
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烈的绞痛让我几乎无法站立。那面光洁的镜子仿佛成了照妖镜,照见了这身华丽之下丑陋的妥协和懦弱。强烈的恶心感猛地从胃底翻涌上来。周围那些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身影,那虚伪的笑意,那压抑的窃窃私语……一切都变得如此扭曲肮脏。
纯粹是一种本能的驱使,一种撕碎这虚伪面具的强烈欲望。我猛地伸出手,一把抓过旁边长条桌上那杯几乎没动过的红酒。昂贵的酒液在剔透的水晶杯里晃动着深红的光泽。没有一丝犹豫,我手臂向后扬起,然后用力向前一泼!
冰凉的、带着浓郁果香的液体,狠狠地浇了我一头一脸!粘稠的酒液顺着精心梳理的发髻疯狂流淌,瞬间浸透了头纱,染红了昂贵的白色蕾丝。浓烈的红痕像丑陋的伤疤,迅速在脸颊和脖颈蔓延开来。刺骨的冰凉激得我浑身一颤,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清醒和决绝。
我扔掉空杯。碎裂的脆响淹没在死寂中。
然后,在无数道惊骇、错愕的目光聚焦下,我伸出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那手套曾象征纯洁的新娘——一把扯住了胸前繁复的婚纱纱料。那昂贵的、代表誓约的洁白织物,此刻成了最好的抹布。我狠狠地、近乎狂暴地用它擦拭着自己的脸!不顾一切地抹!用力地蹭!眼线糊开了,像两道绝望的黑泪;粉底晕染成一片狼藉;精心描绘的唇膏被粗暴地擦开、拉长,在脸颊和下巴上拖出一道道滑稽又狰狞的红痕。
厚重的粉底和精致的彩妆被粗暴地剥离、揉搓、混合着红酒,在昂贵的婚纱上、在我脸上涂抹出一副惊心动魄的、抽象而愤怒的图腾。我大口喘着气,透过眼前模糊的、被红酒和泪水混合的视线,死死盯住张瀚宇那张因震惊和羞恼而扭曲变色的脸,最后,目光重重地落在他母亲那张再也维持不住优雅、只剩下一片震惊和愤怒的僵硬面孔上。
积压了一天的、甚至积压了数年的委屈、愤怒、被轻视的疼痛,还有对父亲那份深不见底的愧疚,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出口。它们汇聚成一股火山熔岩般的力量,从我胸腔深处迸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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