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兰台石室。
窗外秋意已深，室内却因藏书众多、门窗紧闭而显得格外温暖静谧。
赢阴嫚坐在临窗的书案前，身披一件月白色的夹绒深衣，乌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清雅书卷气。
她面前摊开的，并非上古典籍，而是天工院按季度呈送宫内备案的《院务简报》。
这是始皇特许的特权。
自那日与秦风论“虹吸”之术后，赢阴嫚对“格物”之学的兴趣与日俱增。
她不仅利用兰台石室的阅览权遍览古籍中相关的零星记载，更向父皇求得了阅览天工院非核心机密文牍的许可，以了解这门新学的实际进展与应用。
始皇对此颇为赞许，认为女儿能关心事务，是好事。
《院务简报》内容详实，记录了近期天工院的主要项目进展、人员变动、成果汇总以及遇到的问题。
赢阴嫚读得很仔细，尤其关注那些与民生、水利、算学相关的部分。
她看到新式水车在关中三县试装成功，灌溉效率提升显着；看到墨家带来的“勾股测距法”经整理后，已用于水利工程测量，精度提高；看到院内“讲习堂”开设的“基础算学”、“简易机械原理”课程，吸引了大量年轻工匠甚至小吏旁听；
也看到秦风在简报末尾的“备注”中，再次提及目前院内“精于数算、明于法度、善于统筹的行政规划人才”依然紧缺，制约了一些大型项目的协调推进与成果的标准化推广，希望各方若有贤才，可予举荐云云。
这已不是秦风第一次在简报中提到类似需求。
赢阴嫚知道，天工院摊子越铺越大，涉及钱粮物料调配、人员考核、项目进度管理、技术文档标准化、与各衙门协调等事务日益繁杂，确实需要极为干练的行政人才。
现有吏员多精于技术，或惯于执行具体命令，缺乏能从宏观角度进行高效规划、调度、立规的“大管家”型人物。
禽滑厘、腹?等人精于技术组织，但于朝廷法度、钱粮运作、跨部门协调，则非所长。
“精于数算、明于法度、善于统筹……”赢阴嫚轻声重复着这几个词，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段久远的记忆。
那时她还小，一次随父皇巡幸，路过泗水郡，父皇在御辇中翻阅各地官吏考绩，曾指着一份评语对随侍的李斯说过：“泗水沛县，有一小吏萧何，年未及而立，掌一县主吏，律法精熟，钱粮清楚，户籍明辨，政绩连年最等。
此子勤谨，可堪治郡之任，惜乎……出身微末，又无军功。”
当时她懵懂，只记得“萧何”这个名字，和父皇那声略带遗憾的“惜乎”。
后来年长，才知在秦制下，无背景无军功的底层文吏，想跃升何等艰难。
“沛县萧何……”赢阴嫚心中一动。
此人岂不正符合秦风所言“精于数算、明于法度、善于统筹”？父皇都曾赞其“可堪治郡之任”，才能定然不俗。
如今困于沛县，岂非正是天工院所需之才？秦风求贤若渴，此人或可一试。
但如何将这个消息，既不显突兀，又能有效传递过去呢？她贵为公主，深居宫中，自然不能直接给一个沛县小吏写信。
通过官方渠道举荐？未免小题大做，也容易引人注目，对萧何未必是好事。
父皇若知，或许会认为自己插手过甚。
赢阴嫚秀眉微蹙，目光无意间落在案角另一卷帛书上——那是博士宫今日送来，请她“品评”的一篇关于《秦律》中“徭役”条款演变的文章。
博士宫常会将一些文章送予宫中贵人、宗室阅览，以示“崇文”，也是变相的沟通渠道。
有了！赢阴嫚眼睛一亮。
博士宫与各郡县有定期的文书往来，下发律令解释、政策文章。
自己完全可以“借”这个渠道一用。
她提起笔，略一思索，在那篇关于“徭役”的文章抄本末尾空白处，以点评文章的语气，看似随意地写下了几行字：“此文论役法沿革，颇见功底。然法之施行，尤在得人。
近闻咸阳天工院兴格物利民之学，秦风院主尝言，强国需才，不独巧匠，尤需‘精于数算以清账目，明于法度以定规矩，善于统筹以节用度’之干吏。
此言深得治要。
闻院中虚位以待此类贤能，诚为有识之士一展抱负之机。
未知各郡县，可有此类遗珠乎？”
她写得含蓄，未提萧何之名，也未明确指向，只是将秦风的需求与评价，以议论文章附言的形式“带”出。
即便被人看到，也只当是公主阅文时有感而发，议论时政，顺带提及咸阳新鲜事，合情合理。
至于这卷文章抄本，自然会随着博士宫其他文书，下发至各郡县。
沛县的主吏掾，正是负责接收、核阅这类文牍的人。
写完后，赢阴嫚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便将这卷文章混入其他几份已“点评”好的文书中，命贴身宫女送去博士宫，只说“长乐公主阅毕，些许浅见，供博士们参考”。
博士宫的人收到公主“批注”的文章，只会觉得荣幸，例行抄录副本归档或下发时，自然会将这些“御批”一并附上，以示对公主意见的尊重。
事情办得悄无声息，滴水不漏。赢阴嫚轻轻舒了口气，望向窗外。
她不知道自己这随手之举，能否真的帮到秦风，又是否能改变那位名叫萧何的沛县小吏的命运。
但至少，她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既是为秦风分忧，或许，也是为这大秦的江山，播下一颗未知的种子。
她重新拿起天工院的《院务简报》，目光落在秦风那熟悉的笔迹上，嘴角不自觉泛起一丝浅浅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那个人，总是在为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奔波劳碌，自己虽不能亲赴一线，能在深宫之中，以这种方式略尽绵力，似乎……也离他那波澜壮阔的世界，更近了一些。
秋阳透过窗棂，洒在简报上，也洒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温暖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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