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雪地里行了三日，车轮碾过的雪痕从细密渐至稀疏。起初窗外还是漫无边际的白，后来道旁渐有了错落的屋舍，再往前，连雪都似被人间烟火烘得薄了些，露出灰瓦的檐角与赭红的墙。小宇掀着车帘望出去时，指尖还沾着画墨——这一路他没停过笔，画纸上满是沿途的雪景：覆雪的驿道、挂着冰棱的枯枝、驿站屋檐下悬着的红灯笼，每一幅旁都细细标注着日期，末了总忍不住添一笔竹院巷槐树枝的轮廓，像给异乡风景盖了枚思念的印。
第三日傍晚，马车停在一处驿站。老板娘系着蓝布围裙，端来冒着热气的姜茶，见小宇捧着画夹，目光落在纸上的雪巷，笑着说：“公子是画师吧？这雪画得真像，瞧着就暖。”小宇接过姜茶，暖意顺着喉咙滑进心里，恍惚间竟想起王奶奶递来的热年糕，他笑着点头：“家那边的雪，比这更暖些。”老板娘了然一笑：“出门在外，总惦记着家里的好。往前再走半日就到京城了，城里热闹，就是冬天也不缺人气。”
夜里歇在驿站，小宇翻出小豆子的笔记本，就着油灯的光翻看。本子里记着巷里的琐事：初二阿乐摔了个跟头却没哭，捧着糖饺笑个不停；初三张爷爷写春联累了，邻里们凑着给他捶背；初四阿暖的新棉袄缝好了，妞妞试穿时转着圈，像只花蝴蝶。字里行间满是鲜活的暖意，小宇指尖拂过纸页，忽然想起出发前王奶奶塞给他的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几块凉了却依旧带着芝麻香的糖饺，他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甜意漫开时，眼眶竟有些发潮。
次日清晨，马车刚转过一道长街，眼前骤然开阔。青砖铺就的大道笔直延伸，道旁的槐树枝桠上缠着红绸，远处朱红的城门楼巍峨矗立，城门口车马络绎，叫卖声、马蹄声、铃铛声混在一起，像一幅喧闹的长卷在眼前铺开——这便是京城了。小宇望着眼前的繁华，握着画夹的手紧了紧，心里竟生出几分局促，仿佛这漫天的热闹，都隔着一层薄薄的雾。
“小宇公子，画院到了。”马车停在一座朱漆大门前，门楣上悬着“京华画院”的匾额，烫金的字迹在晨光里闪着光。先前送信的两位京城男子已候在门口，见他下车，快步上前：“一路辛苦，画院的老先生们都盼着见你呢。”
跟着两人往里走，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廊下挂着历代画师的名作，山水雄浑，花鸟灵动，笔墨间尽是功力。可小宇看在眼里，却总忍不住想起张爷爷书房里那些带着墨香的春联，想起自己画夹里那些沾着雪气的巷景——那些画没有名贵的宣纸，没有上乘的墨锭，却藏着他熟悉的温度。
“这位便是小宇公子吧？”正走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从厅堂走出，身着藏青锦袍，目光温和却透着锐利。两位男子连忙介绍：“这是画院的李院长。”小宇连忙行礼，李院长笑着扶起他，目光落在他的画夹上：“早闻你的《冬雪暖巷年货图》，画里有烟火气，有真性情，老夫盼着见你许久了。”
进了厅堂，桌上已摆好了笔墨纸砚，都是上好的料子。李院长指着纸笔：“听说你一路都在作画，不妨试试这京城的墨，看看能不能画出不一样的景致。”小宇望着案上的宣纸，指尖却先摸到了怀里的笔记本——那是小豆子的字迹，是竹院巷的暖。他深吸一口气，提起笔，蘸墨时却没有画京城的繁华，而是缓缓勾勒出一幅小景：槐树下半融的雪人，檐下悬着的红灯笼，雪地上交错的小脚印，正是他临行前回望的竹院巷。
笔墨落下时，他仿佛又听见了阿乐和妞妞的笑声，闻到了王奶奶蒸年糕的甜香。李院长站在一旁看着，起初眼中带着期待，后来渐渐凝起沉思，末了轻轻点头：“好，好一个‘故园入梦’。看来你这心，还系在那暖巷里。”小宇放下笔，有些不好意思：“初到京城，心里记挂着家里，下笔便不自觉画了回去。”
“无妨。”李院长笑着摆手，“画由心生，心在哪里，画里便有哪里的魂。你且先在画院住下，不急着作画，先逛逛京城，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但记住，无论看多少繁华，别丢了心里的那股暖。”
安置好住处后，小宇独自一人走出画院。京城的长街热闹非凡，酒旗招展，商铺林立，街边有画师摆摊作画，笔下尽是京城的亭台楼阁，引得路人驻足。小宇站在一旁看了许久，忽然想起那两位京城来客说的话：“京城的画楼里画作万千，却不及竹院巷的画鲜活。”此刻他才真正明白，那些画缺的不是技法，是藏在笔墨间的日子，是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走着走着，他竟走到了一处画铺前，铺子里挂着各式各样的画纸与墨锭。老板见他盯着一卷粗麻纸看，笑着问：“公子要买纸？这纸粗，不如旁边的宣纸细腻。”小宇却伸手摸了摸那粗麻纸，触感粗糙却扎实，像竹院巷的青石板路。“我要这个。”他买下纸，又挑了一块寻常的墨锭，转身往画院走——他想画一幅京城的雪，却要用竹院巷的笔墨味道。
回到住处时，天已擦黑。他铺开粗麻纸，提起笔，蘸着新买的墨，却没有画长街繁华，也没有画画院亭台，而是画了一盏小小的灯笼，灯笼下是一双捧着热年糕的手，像极了王奶奶递给他年糕时的模样。画完时，窗外飘起了细雪，落在窗棂上，沙沙作响，竟和竹院巷的雪声一模一样。
小宇望着画纸上的灯笼，轻轻摩挲着纸页，忽然笑了。他知道，无论在京城待多久，无论见过多少繁华，他的笔永远不会迷路——因为他的墨里，藏着竹院巷的暖；他的心里，装着故巷的初心。而这京华的风雪与繁华，终将成为他笔墨里的新底色，等他回去时，便化作故事，讲给巷里的邻里听，画进暖巷的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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