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清晨,天光未亮,山风却已疯了似的在陵道间穿行。
缄默碑的裂缝自地底蜿蜒而上,贯穿整座山体,像一道被神明劈开的伤疤。
岩层深处传来低沉嗡鸣,仿佛大地正缓缓吐出积压百年的冤魂。
小灯笼舅父拄着拐杖,一步步踏过碎石与尘灰。
他年逾六旬,背脊佝偻,脸上沟壑纵横,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烧尽了所有怯懦后仅存的一簇火苗。
他在苏锦瑟面前停下,从怀里掏出一把青铜匙——锈迹斑驳,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古意。
那是用帝王亲授之铜所铸,柄端刻着半句残诏:“言者无罪,闻者戒慎。”
“这是我爹临终前藏下的。”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他被人剜去舌头那天,把这东西塞进我鞋底,只留下一个字:‘传’。”
他望着她,目光复杂如云雾翻涌:“你若打开最后一道闸门,就能看到先帝亲笔写的‘缄口诏’原件——那份真正定下苏家死罪的密旨。”
顿了顿,他又低声补了一句:“可看了它,你就再也无法装作不知道。”
空气凝滞了一瞬。
苏锦瑟静静站着,晨风吹动她的衣袂,发丝拂过眼角尚未干透的残痕。
她没有立刻接过钥匙,而是转头望向檐角猫奴——那个总蹲在屋檐最高处、替她记录人间百态的女孩。
“《人间记》最近一期放的是什么?”她问。
猫奴眨了眨眼,答得干脆:“是个厨娘的故事。她说最暖的光,是灶火映在孩子脸上的样子。”
苏锦瑟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讥讽,而是真正松了一口气般的笑。
那笑容极淡,却如初阳破雾,照亮了她眉宇间十年不曾消散的阴霾。
她终于伸手,接过青铜匙。
冰凉的金属贴上掌心,仿佛有千钧重量压来。
这一刻,她能看见自己十岁那年跪在宫门前求见圣颜,能听见父亲被拖走时嘶吼“天下岂容无证之罪”,能感受到母亲将簪子塞进她袖中时指尖的颤抖……
但她只是轻轻握了一下,便将钥匙递给了风哨儿。
“你带它去枫桥镇。”她的声音平静如水,“放进第一个空白皮影匣里。告诉所有人:真相已经自由,接下来,轮到他们书写。”
风哨儿怔住,随即重重点头,接过钥匙转身疾奔而去。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雾之中,宛如一只衔信归林的鸟。
顾夜白始终沉默地站在她身侧,肩头那口黑棺依旧沉重如旧。
十年相伴,万里同行,他从未问她下一步要做什么,只是一直背着这口不属于他的棺木,走过了无数风雨孤坟。
此刻,他看着她将手收回袖中,仿佛卸下了某种比血海深仇更重的东西。
她转身,朝着陵道出口走去。
脚步轻缓,却不带丝毫迟疑。
顾夜白默默跟上。
走过长长的石廊,两旁烛火摇曳,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像是两个穿越时光而来的人。
忽然,他开口:“你要去哪儿?”
她脚步未停,声音随风飘来:“哪儿都行。只要还有人愿意讲故事。”
这句话落下的刹那,整座皇陵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连地底的嗡鸣也悄然退去,仿佛天地都在倾听。
就在此时,檐角猫奴追了上来,手中捧着一封密信,封口用青线缠绕,盖着一枚不起眼的竹印——那是沈青璃独有的标记。
苏锦瑟接过,拆开,只看了一眼,便轻轻折起,放入袖中。
信上写着:“京城已设‘记忆堂’,每月陈列百姓投稿,永不设禁。你说过的,光不在高处,在人心。”
她没说话,片刻后,却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簪——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温润素雅,簪头雕着一朵半开的海棠。
她递给猫奴:“替我把它挂在真影坊门口。”
猫奴一愣。
“以后谁想讲自己的故事,推门就能进。”苏锦瑟望着远方渐亮的天际,唇角微扬,“我不再写戏了。但门,永远开着。”
猫奴眼眶骤然发热,用力点头,转身飞奔而去。
石阶之上,只剩两人并肩而立。
春雷乍响,细雨落下。春雷乍响,细雨落下。
苏锦瑟停下脚步,望向远方青山。
山色如洗,雾气未散,天地间一片苍茫,仿佛刚刚经历的惊心动魄不过是昨夜一场大梦。
可她知道不是梦——那地底嗡鸣、裂碑断诏、百年缄口,皆已化作风中余烬,飘散在黎明之前。
她指尖尚存青铜匙的冰凉触感,如今却已空无一物。
十年执念,千夜筹谋,到头来她没有打开那道最后的闸门,而是将真相交给了风哨儿,交给了一个孩子的好奇心,交给了人间最朴素的相信:有人愿意听,就有人敢说。
顾夜白走到她身边,黑棺沉沉压在他肩头,一如往昔。
可他的背脊比从前挺得更直了些,像是一株终于破土而出的寒松。
他低声道:“你说过,不需要完人,只需要一个背棺到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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