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嘉靖低吼。
我心脏骤停。
但下一秒,嘉靖却没有发作。我听见他起身,踱步的声音。
“好……好一个海笔架。”嘉靖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那你告诉朕,若你为君,当如何?”
隔壁牢房里,海瑞似乎愣住了。这个问题,太诛心。
“……罪臣不敢僭越。”
“朕让你说。”
海瑞沉默了很久,久到我都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然后,他的声音响起来,一字一句:
“若罪臣为君……当亲贤臣,远小人。开源节流,清查田亩。重整军备,肃清吏治。广开言路,不罪直臣。如此……或可使大明再延百年气运。”
嘉靖没说话。
我听见他走到栅栏窗前,停顿片刻,然后说:
“百年?海瑞,你太天真了。”
脚步声响起,嘉靖出来了。我连忙躬身。
他看也没看我,径直往外走。走到甬道口时,忽然停下,背对着我说:
“李清风。”
“臣在。”
“给他换间牢房。”嘉靖的声音很轻,“干净些,有窗户的。笔墨纸砚……都备上。”
我猛地抬头。
“还有,”嘉靖顿了顿,“今夜之事,若有第三人知道……”
“臣明白。”我立刻说。
嘉靖走了。黄锦和朱希忠连忙跟上。
我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甬道,脑子里一片空白。
给海瑞换牢房?备笔墨纸砚?这……这是什么意思?皇帝被骂了一通,反而要给骂他的人改善待遇?
我推开牢房门。海瑞还跪在原地,背挺得笔直。
“海主事,”我低声说,“陛下……给你换间牢房。”
海瑞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喜色,只是问:“陛下……走了?”
“走了。”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李佥宪,陛下他……真的生气了吗?”
我想起嘉靖最后那句“百年?你太天真了”,那语气里的疲惫与讥诮,远多于愤怒。
“陛下他,”我斟酌着词句,“大概只是觉得……你说得对,但又无力改变。”
海瑞怔了怔,缓缓站起身。他走到栅栏窗前,望着嘉靖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语。
送海瑞到新牢房后,我走出北镇抚司。雪已经停了,夜空如洗,一轮冷月高悬。
朱希忠在门外等我。
“李佥宪,”他递给我一个信封,“这是今夜参与此事的人员名单。按你说的,明天一早,这些人都会调离京城——要么升官外放,要么去南京闲职。”
我接过信封,沉甸甸的。
“朱指挥,”我忽然问,“您说……陛下今夜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朱希忠沉默良久,看着天上的月亮:
“或许……陛下只是太寂寞了。”
寂寞到需要找一个敢骂自己的人,说几句真话。哪怕那些真话,像刀子一样疼。
回到府上,已是丑时末。凌锋还在等我,见我回来,长舒一口气。
“大人,没事吧?”
“没事。”我摆摆手,“孩子们呢?”
“都睡了。墨哥儿睡前还念叨,说周叔答应明天教他扎马步。”
我笑了。走到厢房窗外,果然看见周朔还站在院子里,像尊门神。他看见我,微微颔首。
“周总旗,”我走过去,“今晚辛苦。”
“分内之事。”周朔顿了顿,忽然说,“大人,小公子……确有习武的天分。”
“是吗?”我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那以后,有空多教教他。”
“是。”
我转身回屋,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周总旗。”
“卑职在。”
“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一种人——你明明恨他恨得要死,可又忍不住想听他说真话?”
周朔沉默了一会儿:“有。”
“谁?”
“镜子里的自己。”他说。
我怔住了。
推开房门,贞儿已经睡了。我轻手轻脚躺下,却毫无睡意。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今夜听到的那些对话,嘉靖的疲惫,海瑞的固执,朱希忠那句“陛下只是太寂寞了”;以及周朔最后那句话,镜子里的自己。
或许嘉靖反复看海瑞的奏疏,就像一个人照镜子,明明讨厌镜子里那个满是缺点的自己,却又忍不住一次次去照,想看看那些缺点,到底能不能改。
而我这趟差事,大概就是……给一个不肯面对镜子的人,亲手把镜子擦亮,端到他面前。
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窗外,天色渐渐泛白。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而我的“开工大礼”,似乎送出去了,又似乎……给自己惹来了更大的麻烦。
毕竟,一个开始反思自己的皇帝,可比一个一味炼丹的皇帝,难伺候多了。
且看明日,这位刚刚照过镜子的老板,又会给我这个擦镜人,安排什么新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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