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溜烟跑到半山坡,钻进一片向阳的小角落。
石缝间、矮棘丛里,点缀着一簇簇红玛瑙似的酸枣,还有几棵野桑树,结满了熟得发紫发黑的桑葚。
我们嘻嘻哈哈地摘着,酸枣的尖锐和桑葚的甜蜜,混着手指上沾染的草木浆汁气息,成了山间探险的第一份犒赏。
下山时,太阳已沉沉西斜,给山坡和林子镀上了一层温吞的金边。
我们沿着山谷里蜿蜒的小径往下走,两旁的草渐渐深了。
回程的路走得慢了些,眼睛仍不老实地四处搜寻,偶尔还真能在一处不起眼的拐角,碰到一两棵野生的、叫不上名字的果树,挂着些青涩的小果子。
有时,会在拐弯处的岩石旁,或是一丛茂密的灌木后面,撞见一两只落单的山羊。
它们也不怕人,只抬起温驯的眼睛静静瞅我们一会儿,又低下头去,不紧不慢地嚼着草尖。
每当这时,不远处总会传来“呜呜呜——得儿——得儿——”的悠长呼唤声,在山谷里荡开,带着一种独特的、安抚的韵律。
我听着那声音,忽然笑起来,用手肘碰碰身边的高霞:“高霞,你听!这不会是你爸吧?”
高霞正弯腰揪一根狗尾巴草,闻言侧耳听了听,摇摇头,短发随着动作轻轻一晃:“不是。我爸今儿出门时说要去东头张叔家帮忙盖房,回来没这么早。”
她想了想,又说:“这调子……倒像是村里西头挨志叔家大儿子。”
“他有十八九岁了?也开始给家里放羊了?”
“哎,对呀!他应该十九了!”福鹅应和道!
“挨志叔家那几个‘七个仙女’呢?”
“有上学的没?”
提到那“七个仙女”,高霞脸上那点笑意敛去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把手里揉碎的草叶丢开。
“上啥学呀,”她的声音低了些,“她们妈妈……你晓得,脑筋不太灵光,不懂那些,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
前面七个闺女,这两年又添了两个小子,家里哪有钱供念书,饭能吃饱就不错了。”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山坡上那个放羊少年的身影:“他家就指着给村里各家放羊过活——谁家把羊交给他放,秋后给两袋麦子,再给二十块钱。”
确实见过他们在秋收后的田里,弯着腰,仔细搜寻着泥土里任何一点可以果腹的东西。
“孩子多,连穿的都凑不齐。”
福鹅接过话头,“村里谁家孩子长大了,不穿的衣服,洗洗补补,最后都送到他家去了。”
我默然。
挨志叔家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些。
那个总是怯生生躲在人后的瘦弱女人,还有那一串穿着改过又改的旧衣裳、像梯子坎一样挨个排开的孩子们。
“他家大闺女……去年就出嫁了,”
高霞的语气平静,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嫁到邻村,听说彩礼收了三千。”
她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二闺女今年十六岁,也有媒人开始登门说亲了。”
十六岁。
我心中暗自一惊,不过仅比我们年长两岁。
三千块钱,竟要决定一个女孩的终身大事。
这些数字和事实,像山谷里突然吹来的一阵凉风,让刚才摘酸枣、追松鼠的欢快,瞬间冷却了不少。
那“呜呜呜——得儿——”的吆喝声再次响起,这次声音来自我们上方的坡坎。
仰头望去,一个黑瘦的少年正挥动着羊鞭,鞭声清脆,赶着一大群羊从坡上徐徐走来。
他衣裳宽大破旧,脸上带着常年在户外劳作的皴红,眼神却亮得很,紧紧盯着他的羊群。
夕阳把他和羊群的影子投在金色的草地上,拉得很长。
那悠长的、带着山谷回音的吆喝,此刻听来,仿佛是一首轻快的小调,在空气中跳跃。
三婶在后面和她的朋友轻声说着什么,偶尔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羊群“哒哒”的蹄声和我们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像是在演奏一场欢快的交响乐。
大家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子。
夕阳把我们这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交织在回家的小径上。
刚刚山间的嬉闹、松鼠的机警、酸枣的酸甜,还有那声在山谷回荡的呼唤,都慢慢地消散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
我们朝着村西头那几缕越来越清晰的炊烟走去,山谷在我们身后,渐渐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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