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只剩下奶奶低声的劝慰,和村长一声复杂的叹息。
晚风拂过,带来远处田野的气息,也带来了这个黄昏无解的难题。
爷爷没理会那些飘在风里的闲话,照样天不亮就扛着铁锹去村西头。
议论声像田埂边的杂草,割一茬,长一茬,可到底没人真敢到地里来拦他——爷爷那回在院子里杵着铁锹发火的模样,村里人都还记得。
倒是村干部,一趟又一趟地来家里“做工作”。
门槛都快被磨平了。
话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集体财产,影响不好,群众意见……爷爷不吵也不闹了,就闷头抽他的旱烟。
烟锅子明明灭灭,青烟盘旋而上,把他沉默的侧脸笼在一片固执的雾里。
任你说破天,他就三个字:“地,我种的。”
事情僵在那儿,像块搬不动又化不开的冰。
最后是妈妈看不下去了。
那天,她又给上门的村干部倒了水,没像往常一样躲进里屋,而是拉了个小板凳坐了下来。
“各位领导,”妈妈的声音不高,却清楚,“理儿呢,我们都懂。
可这事,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屋里人,最后落在自己交握的手上:“咱说点实在的。
我家小子,出生就分了六分地,写在地契上的。
那点地,将来够干啥?口粮都种不回来。”
屋里静了一下。
村干部互相交换着眼色。
妈妈抬起头,语气更恳切了些,也带着点庄稼人谈判的精明:“大家看这样行不?
村西头我爹开出来那七分地,不算他个人占集体的。”
就当是……分给我们小子的。
之前分我们柳林子的地的地,太荒,后来大队说给补,一直也没给补上!
地契上给我们添上,写明缘由。
一来,地没流到外人田,还在我们乔家户头上;二来,我爹这大半年的力气,也算有个着落,不是白费;三来,村里也好跟大家交代——这不是占便宜。”
她说完,屋里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爷爷的烟锅,发出轻微的“滋啦”声。
这个提议,像把钥匙,突然插进了那把生锈的锁里。
它绕开了“集体”与“个人”针锋相对的矛盾,拐了个弯,落在了“口粮地”这个更适合、也更让人无法轻易反驳的道理上。
村干部低声商量了一阵。领头那位终于清了清嗓子,看向一直沉默的爷爷:“铁伯,您儿媳妇这意思……您看?”
爷爷慢慢磕掉烟灰,抬起眼。他的目光越过众人,好像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又好像只是看着院子里那几箩还没收拾完的土豆。
良久,他才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极低沉,却像是给这场漫长的拉锯,画上了一个粗重的句点。
“就这么着吧。”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又往后院走去。
背影依然挺直,却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声“嗯”,一起被妥协掉了。
妈妈轻轻松了口气,脸上却也没什么喜色。
她只是低下头,继续收拾桌上的茶碗。
叮当的轻响里,一场风波似乎悄然落定。
村西头那七分地,从此在官方文书上,从“爷爷开出来的荒地”,变成了“按政策补给孙子乔志刚的口粮地”。
白纸黑字,写进了新的地契里。
争议声渐渐平息了,毕竟,谁又能去拦着一个爷爷,给地不够的孙子解决吃饭问题呢?
只是后来,爷爷再去那片地里的时候,沉默的时候更多了。
他依然精心侍弄那些土豆,但有时候挖着挖着,他会停下来,拄着铁锹,望着地头那片自己垒起来的石头堆,看上很久。
风掠过新翻的泥土,吹动他花白的头发。
那土地里埋着的,不止是土豆,还有一个老农民对土地最本能的眷恋,一场汗水与制度之间笨拙而壮烈的对抗,和一份最终以最稳妥的方式得以存续的、沉甸甸的“所有权”。
以及,一声被所有人都默契地遗忘了的、关于“力气归谁”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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