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冬天好像突然铆足了劲儿,冷得实实在在。
清晨我们几个推着那辆“二八”大自行车进校门,车把冻得扎手。
我朝手心哈气,一团白雾在灰蓝色的晨光里迅速消散,像某种短暂的魔法。
我以为节日攒下的那点热闹气儿会随着上课铃散去,却不知怎的,反倒引来了别的东西。
第一天。
教室里还空荡荡的,只有早到的几个同学在搓手跺脚。
我把沉甸甸的书包往桌斗里一塞,指尖却碰到了一个异样的硬角。
不是课本方正的边,也不是铁皮铅笔盒冰凉的壳。
抽出来,是个浅黄色的信封,像一小片被熨平了的秋叶。
上面用蓝黑钢笔一笔一划地写着:“乔红霞同学 亲启”,字迹工整得近乎拘谨。
准是哪个粗心的家伙塞错了贺卡。我这么想着,顺手撕开封口。
不是贺卡?
信纸带着细细的暗纹,摸上去有微妙的凹凸感。
字迹是另一种,有点稚气,横竖却拉得很开:
“乔红霞同学:
你好。我是初一(58)班的张伟。
每天课间都能看到你从我们班门口经过,你的辫子很特别。新年快乐。
希望能和你做朋友。”
末尾,画了一个圆圈,两点是眼睛,一道向上弯的弧是嘴巴——一个努力想显得 cheerful 却有点僵硬的、笨拙的笑脸。
我的脸颊“轰”地一下烧起来,像被人迎面泼了盆温水。
慌乱地把信纸胡乱折好,塞回信封,又像揣了块火炭似的,急急按进书包最底层。
整个早自习,我都觉得脊背发紧,仿佛有无数道目光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从教室的各个角落无声地罩过来。
第二天。
又有了。淡蓝色的信封,躺在几本练习册上面,安静得扎眼。
“红霞同学:
今天看到你抱着作业本匆匆跑过走廊,辫子上的红头花很鲜艳。
送你这首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希望没有打扰你。
初三(50)班 李明明”
信纸带着淡淡的、说不清的香气,不是雪花膏,更像某种信纸自带的、生涩的香味。
第三天。
“乔同学:
昨天体育课看到你在操场边和同学说话,笑起来很好看。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初一(57)班 王宝强
这次,信纸下方真的用更小的字,密密地抄了一整首《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诗句的墨迹在粗糙的纸上微微洇开。
第四天、第五天……
桌斗仿佛变成了一个隐秘的邮筒,每天清晨准时“投递”。
信封的颜色开始花样百出:藕荷色、苹果绿、甚至有一次是印着浅浅竹叶纹的宣纸信笺。
内容也从简单的问候,蔓延成抄来的情诗、一段歌词、几句不知从哪里摘来的、酸溜溜的“名人名言”。
偶尔,里面会夹着点“附件”:一片脉络清晰的暗红树叶,一枚印着翁美玲或黄日华的不干胶贴画,甚至有一次,是一小截压得扁扁的、失了香味的桂花。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连上厕所都形影不离的瑞霞也没说。
每天早晨把手伸进桌斗的那一刻,成了我心跳的固定加速时间。
指尖在冰凉的木质隔板和书本边缘摸索,不知道今天会触到什么,不知道又是哪个我从未留意过的面孔,在某个我不认识的教室里,对着这样一张信纸,搜肠刮肚地写下这些让我耳热心跳又茫然无措的句子。
它们像一群被驯化了的、沉默的信鸽,每天固执地飞来,丢下些美丽的负担。
而我,这个猝不及防的收信人,既不敢喂食,也不知该向哪个方向挥手,才能让它们别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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