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砚浓墨,缓缓洇湿了山那边的小村。
灯火零星,犬吠寥落,劳作一日的人们大多已早早歇下。
唯有李贵家那扇木门,“吱呀”一声,被一个裹着秋夜寒气的黑影急切地推开。
是我的生父。
他几乎是跌撞着闯进来的,带着一身从田埂上沾染的露水和焦灼之气。
也顾不上寒暄,劈头便问,声音因急促而显得有些沙哑:“李贵!听说你们今儿个去柳子村了?去……去做甚了?”
表叔李贵坐在炕沿,手里卷着旱烟,还没来得及答话。
正在灶台边舀水的表婶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转过身,手里的水瓢“哐当”一声摁在锅沿上。
“去做甚?”
你们以后别来打听了。
她的话又急又冲,像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我今儿个差点让人家拿着笤帚疙瘩打出来!
人家说了,让你们都把嘴闭严实了!
千万甭乱说!
“要是有一句风言风语传出去,”表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后怕与愤懑,“人家就把孩子给你们抱回来!”
“看你们敢不敢要!”
她气得胸脯起伏,狠狠瞪了生父一眼:“早知道是这么个场面,打死我也不去多那句嘴!”
为了你们这点事,我们以后还咋有脸去见人家?
你们当初多余了给人家,人家如今稀罕得跟眼珠子似的,当成了心尖上的宝贝,你们还在这儿瞎打听个啥?
孩子在那边,比在你们这土坷垃里强一百倍!”
表叔李贵这时才闷闷地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沉着脸,只硬邦邦地撂下四个字:“慢走,不送。”
生父像一根被骤然抽去了筋骨的木桩。
僵在原地,脸上那点残存的期盼和血色,在表婶连珠炮似的斥责和表叔冰冷的逐客令中,一点点褪尽,只剩下一片灰败。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脚步虚浮地、跌跌撞撞地,重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里。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自己那间更为低矮的土坯房。
屋里,煤油灯如豆,光线昏黄而微弱。
生母和两个姐姐——一个六岁,一个三岁,正围坐在炕上。
三双眼睛,如同黑暗中渴望光亮的萤火,齐齐聚焦在他身上。
他看着妻子憔悴的面容,看着两个女儿懵懂却清亮的眼神,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他想起了柳子村那齐整的砖石院落,想起了表婶口中那“眼珠子”、“心尖肉”的形容。
也想起了自家锅里稀薄的糊糊和墙角那总也填不满的粮缸。
他重重地坐到炕沿边。
灯光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显得那么庞大,又那么空洞。
他避开妻子询问的目光,声音干涩得像在沙砾上磨过:
“以后……就忘了老三吧。”
话音未落,一直强作平静的生母,仿佛被这句话彻底击碎了所有伪装。
毕竟,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用微薄的奶水喂养了九天的孩儿。
即便再不稀罕,那九个日夜的牵连,又如何能像抹去尘土般轻易抹去?
她猛地用手捂住脸,可那哭声却无论如何也捂不住,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哭声在狭小的土坯房里回荡,震得那如豆的灯火都跟着“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两个姐姐被母亲这从未有过的崩溃吓得愣住了,三岁的二姐嘴巴一扁,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生父没有劝阻,也没有安慰,只是更深地低下头去,将脸埋在粗粝的手掌里。
他任由那哭声撕扯着夜晚,也撕扯着这个家最后一点念想。
不知过了多久,那悲声才渐渐化作被压抑下去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生父抬起头,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认命后的麻木。
更像是对自己下的最后通牒:“人家去了那个家,是享福去了……比跟着咱们强。
以后出去,谁也别说老三给了柳子村。一句都不要提!记住!”
六岁的大姐似懂非懂,眼睛里盛满了困惑与恐惧。
那一夜,山这边的土坯房里,那盏如豆的油灯,熄得很早,很早。
而那句“一句都不要提”,如同一道沉重的封印,被深深地、苦涩地,摁在了这个家庭的心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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