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殿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得满地账册如叠起的山峦。户部尚书周肃甫率三名属官将最后一摞账册归置整齐,额角已渗出汗珠 —— 这近十年的宗室岁禄明细、各省税粮清册,从户部库房到谨身殿,足足用了四辆马车装运,光是搬运便耗了近一个时辰。
“周肃甫,” 朱元璋的声音打破沉寂,不带半分波澜,却让周肃甫心头一紧,“给咱算清楚,如今朱家子孙每年要花国库多少银子、多少粮米。”
“臣遵旨!” 周肃甫连忙躬身,翻开最顶层的明黄色封皮账册 —— 那是洪武二十六年的宗室总册。他指尖沾了点唾沫,飞快地在账册上滑动,身旁两名主事则捧着山西、河南的分册辅助核对,殿内只剩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林枫伏在地上,目光悄悄扫过那本总册的扉页,依稀可见 “亲王十有五,郡王三十有二,镇国将军七十九……” 的字样,与昨夜夏元吉核算的数字分毫不差。
“回陛下,” 周肃甫终于抬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截至洪武二十六年秋,全国宗室在册共二百四十三人。其中亲王十五位,每位岁禄万石,合计十五万石;郡王三十二位,每位两千石,合计六万四千石;镇国将军七十九位,每位千石,合计七万九千石;辅国将军以下一百一十八人,合计四万三千石。岁禄总合……” 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合计三十四万六千石,折银三十四万六千两。”
“仅是岁禄?” 朱元璋挑眉,指节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周肃甫脸色更白,连忙补充:“另有亲王庄田租税、婚丧嫁娶赏赐、府邸修缮经费。去年晋王纳妃,陛下赏银五万两;秦王府邸修缮,耗银三万两;各地宗室生辰赏赐合计六万两。通算下来,去年宗室总耗费达五十七万两白银,折合粮米五十七万石,占全国税粮三千二百七十八万石的一成七。”
“一成七……” 朱元璋低声重复,指尖微微发凉。他忽然想起洪武三年首封诸王时,宗室仅五十余人,全年耗费不足五万石,那时他还笑着对马皇后说:“咱的子孙,再也不用像咱当年那样啃树皮了。”
“再算增长。” 朱元璋的声音沉了下去,“从洪武三年到如今二十六年,宗室人口翻了几番?百年后会是何等光景?”
周肃甫早有准备,夏元吉昨日已私下与他核对过数据。他连忙翻开另一本账册,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折线图:“陛下,洪武三年宗室五十八人,洪武十年增至九十八人,洪武二十年增至一百六十五人,如今二十六年二百四十三人。年均增长率约为百分之四,每十八年人口便翻一番。”
“按此增速,三十年后续代繁衍,第一代亲王嫡子袭爵,旁支降为郡王、将军,宗室总人口将达一千三百余人。” 夏元吉忍不住补充,声音因紧张而发尖,“届时岁禄需一百七十万石,加上各项赏赐,年耗将达两百三十万两,占税粮近七成!”
朱元璋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他看向周肃甫:“百年后呢?”
周肃甫的手开始发抖,他颤抖着指向账册末尾的推算表:“若增速不变,六十年后人口突破八千…… 百年后……” 他抬眼看向朱元璋,眼神中满是惊恐,“百年后宗室人口或将达五万余人!岁禄需两千一百万石,各项耗费合计两千八百万两。而按近年税粮增速,百年后全国税粮最多八千五百万石,仅宗室耗费便占三成三,若遇灾年或战事,税粮减产,怕是…… 怕是要占半数以上!”
“半数以上……” 朱元璋猛地站起身,龙袍扫过案上的《皇明祖训》,书页哗哗作响。他走到账册堆前,随手抽出一本山西分册,翻开一看,上面清晰记录着:“晋王宗室岁禄八十万石,山西税粮二百八十万石,占比三成。” 再抽一本河南分册:“周王宗室岁禄六十万石,河南税粮两百二十万石,占比近三成。”
这些冰冷的数字如针般刺进他的眼睛。他想起自己七岁那年,父亲饿死在草堆里,母亲抱着他啃观音土;想起十六岁那年,瘟疫夺走了最后一个亲人,他穿着破衣烂衫跪在皇觉寺门口乞讨。正是那些饥寒交迫的日子,让他在登基后立下规矩:朱家子孙,世世皆食岁禄,永享富贵。可他从未想过,这份用血泪换来的 “富贵”,百年后竟会成为大明的催命符。
殿内死寂无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格外刺耳。林枫伏在地上,能清晰地听见朱元璋沉重的呼吸声,还有他指尖划过账册的沙沙声,每一下都像敲在众人的心弦上。
良久,朱元璋缓缓转过身,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的蟠龙藻井,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都退下吧。标儿留下。”
林枫心中一松,与铁弦、夏元吉、周肃甫一同叩首起身,蹑手蹑脚地退出殿外。走到宫门口,周肃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低声对林枫道:“格物伯,你这是把天捅了个窟窿啊……” 林枫苦笑摇头,目光却望向谨身殿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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