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士子举手:“学生以为,‘逑’有匹配之意,‘仇’则有怨怼之意,取‘逑’更合诗意。”
另一个士子反驳:“不然。《毛传》云:‘逑,匹也。’固然不错,但《说文》释‘仇’为‘雠也’,亦有匹配之意。二字古音相近,或可通假。”
周淳点头:“说得都有理。但石经取‘逑’,是据《鲁诗》古本。为何?因为出土的汉代竹简《诗经》残篇,此字正作‘逑’。实物为证,胜于千言。”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拓片,“这是去年从南阳汉墓出土的竹简拓本,诸位传看。”
士子们争相传阅,啧啧称奇。陈禹挤在人群中看了一眼,那竹简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逑”字的轮廓依稀可辨。
“所以治学要有实证。”周淳总结道,“石经不是凭空定的,是考据了古本、善本、出土文献,反复校勘的结果。诸位抄经时若有疑问,不妨多想想:为什么是这个字?为什么是这个句读?想明白了,学问就进了一层。”
讲解持续了一个时辰。周淳不仅讲文字训诂,还讲经义内涵,时而引经据典,时而联系时政,听得士子们如痴如醉。讲到《诗经·七月》中“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时,他忽然问:“如今已是十一月,诸位可知关中农事如何?”
一个来自关中的士子答道:“回博士,关中今岁丰收,冬麦已种下,农人正修渠筑坝,准备明春灌溉。”
“好。”周淳颔首,“读经不能死读,要知天下事。《诗经》里有多少农事?《尚书》里有多少治国之道?若只知埋头抄写,不知窗外时节变化、百姓生计,那读再多经也是枉然。”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陈禹想起自己这些年埋头苦读,除了经书几乎不问世事,不禁汗颜。
午后,石经林里依旧热闹。
太学又派来几位年轻的助教,分头解答士子们的疑问。陈禹遇到一处断句难题——《左传·僖公二十三年》中“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该在哪个“禄”字后断开?他请教了一位姓郑的助教。
郑助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以为该如何断?”
“学生以为……当在第一个‘禄’字后断。‘介之推不言禄’,是说他不提封赏的事;‘禄亦弗及’,是说封赏也没给他。”
“另一种断法呢?”
“若在第二个‘禄’字后断,就成了‘介之推不言禄禄’,文义不通。”
郑助教笑了:“你分析得有理。石经在此处刻了一个小小的勾识,正在第一个‘禄’字下,这就是断句标记。你看——”他引陈禹到《左传》碑前,指着那一行字。果然,在“禄”字右下角有个浅浅的钩状刻痕,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原来如此!”陈禹惊叹,“这石经里竟有这么多学问!”
“所以陛下才说,石经不只是让士子抄录,更是树立一个标准。”郑助教道,“经文、注疏、句读、异文,都要有据可循,不能各说各话。有了标准,学术才能规范;学术规范,取士才能公平;取士公平,天下英才才能心服。”
夕阳西下时,石经林里点起了灯笼。
陈禹已经抄完了《礼记·曲礼》全篇,整整三十张纸。手指冻得通红,手腕酸麻,但心里是满的。他收拾好东西,对着石碑再次行礼,这才准备离开。
走到太学门口,他遇见周淳博士。周淳叫住他:“陈士子今日收获如何?”
陈禹恭敬答道:“回博士,学生今日不仅抄了经,更明白了治学的方法、求真的态度。这比多背几篇文章更有用。”
周淳欣慰地点头:“你能悟到这一层,不枉在石经前坐这一天。”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这是老朽编的《石经校勘举要》,记录了各经主要异文及考据依据。送你一本,回去好生研读。”
陈禹双手接过,眼眶发热:“学生……学生多谢博士!”
“不必谢我。”周淳望着石经林里那些在灯笼下继续抄写的身影,“要谢就谢这个时代。若不是朝廷重视文教,拨款刻石、提供纸墨、组织讲学,你们这些寒门士子,哪有机会对着最标准的经文日夜研习?老朽年轻时,想找本完整的《左传》都难啊。”
暮色渐浓,石经林的灯笼一盏盏亮起,像散落在人间的星辰。
陈禹走出太学,回头望去。那些青石碑在灯火中肃立如林,碑前伏案抄写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寒风吹过,带来隐约的诵读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仿佛千百年来读书人共同的脉搏。
他想,盛世不只是仓廪实、兵甲利,更是这样的夜晚,寒门士子能坐在最好的经文前,用朝廷提供的纸墨,一字一句地抄录、思索、求真。而这一切,都被那些沉默的青石碑见证着——它们会立在这里一百年、一千年,告诉后人:在这个叫开元的时代,学问是被尊重的,真理是被追求的,而每一个认真读书的人,都能获得应有的机会。
灯笼的光在石经上跳跃,那些深入石碑的文字,此刻仿佛也活了过来,在向这个时代,轻轻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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