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衙门外的老槐树落了满地碎金似的花,沈砚明蹲在树根旁,手里攥着刚领到的俸禄袋,指节捏得发白。方才在衙内,李侍郎拍着他的肩说“沈编修年轻有为,若肯入我门下,日后定有重用”,话里的暗示像槐花落进衣领,刺得人发痒。
“在这儿发什么呆?”沈砚灵提着个食盒走过来,裙角沾着些靛蓝染料,“刚从染坊过来,给你带了些新蒸的米糕。”
沈砚明抬头,看见姐姐鬓角别着朵槐花,染坊的皂角香混着花香飘过来,心里忽然松快了些。“姐,李侍郎想让我投靠他。”他把俸禄袋塞进袖中,“还有张阁老的门生也找过我,说只要我在下次朝议时帮着说句话,就把我调去文选司。”
沈砚灵挨着他坐下,打开食盒,米糕的热气裹着桂花甜气散开。“你想答应?”
“我不知道。”沈砚明拿起块米糕,咬了一口,糯米黏在牙上,“李侍郎是王振公公的人,张阁老是太后那边的,两边最近为了漕运的事吵得厉害。我一个新科翰林,夹在中间……”
“夹在中间才好。”沈砚灵打断他,指尖划过槐树叶,叶脉在阳光下看得分明,“你看这叶子,正面朝光,背面背光,可少了哪面都长不成样。”她忽然想起今早染坊的事——给御膳房染桌布时,小徒弟非要把苏木和茜草一起放,结果染出的颜色不红不紫,成了块废布。
“可官场不是染布。”沈砚明苦笑,“上次户部查漕粮亏空,李侍郎的人把账册改得干干净净,张阁老的门生却非说有猫腻,两边都要我在奏折上签字,我躲了三天,今天才敢去衙门。”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一群锦衣卫簇拥着个穿蟒袍的少年过来,马鞭子甩得噼啪响。沈砚灵拉着沈砚明往树后躲了躲——那是王振的干儿子王山,上个月刚抢了南城的绸缎铺,官府连个屁都不敢放。
“看见没?”沈砚灵低声道,“李侍郎就盼着靠王振往上爬,张阁老想拦,却拉不下脸学人家谄媚。你要是投靠任何一方,要么成了王山那样的恶犬,要么成了张阁老手里的棋子。”
沈砚明看着王山的马队碾过满地槐花,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做官就像染布,先得守住底色,再慢慢添色,急着调色,准会花。”他把剩下的米糕塞进嘴里,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土:“我不去文选司了,也不投靠谁。明日朝议,我就说漕粮亏空得查,但得按规矩来,先核账册,再查粮仓,谁也别想糊弄。”
沈砚灵笑了,从袖中掏出块方帕递给弟弟,帕子边角绣着朵小小的槐花——是她昨夜用染坊剩下的丝线绣的。“这帕子你带着,记着,不管他们怎么吵,你心里那杆秤得端平了。”
第二日朝议,果然如沈砚明所料,李侍郎和张阁老在朝堂上吵得面红耳赤。李侍郎说“漕粮账目清清楚楚,再查就是浪费国库”,张阁老却拍着案几喊“不清不楚的账,留着就是祸根”。
轮到沈砚明上奏时,他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两样东西:一本是自己熬夜核的账册,红笔圈出了七处数字对不上的地方;另一样是块染得半红半蓝的布。
“陛下,”他举起账册,“漕粮亏空确有疑点,但非一日之寒,需层层核查;”又举起那块布,“就像这染布,红与蓝混在一起,急着分清楚,只会越搅越乱,不如先晾一晾,等颜色沉淀了,自然看得明白。”
满朝文武都愣了,连王振都挑了挑眉。皇帝却笑了:“沈编修这比方有意思。就按你说的办,先核账册,再查粮仓,谁也不许插手。”
退朝时,张阁老路过沈砚明身边,哼了声“还算有点脑子”;李侍郎却瞪了他一眼,甩着袖子走了。沈砚明摸了摸袖中的槐花帕,忽然觉得,那帕子上的丝线,比任何派系的绸缎都要实在。
傍晚他回到家,见沈砚灵正在染坊门口挂新染的布,夕阳把那些蓝的、红的、紫的绢布照得透亮。“姐,”他走过去,帮着扶了扶竹竿,“今天朝议,我把你的染布比方说给陛下听了。”
沈砚灵回头,眼里闪着光:“那陛下夸我了吗?”
“陛下说,”沈砚明学着皇帝的语气,故意板起脸,“沈姑娘若是男子,定是个好御史。”
姐弟俩都笑了,染坊的风带着皂角香吹过,把满院的绢布吹得哗啦啦响,像在为这初显的派系迷雾里,那点不肯随波逐流的底色,轻轻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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