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海上的风雨,来得比徐光启预想的更快、更猛。
福建巡抚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被飓风卷裹着,砸进了北京的皇极殿。奏报称,月港外海突发激烈海战,数艘悬挂不明旗帜(疑为佛郎机或红毛夷样式)的巨舰,与多股武装海舶(疑为“海寇”纠集)发生冲突,战火波及近岸,甚至有炮矢落入岸上渔村,造成百姓伤亡,数艘官军巡哨小船被波及受损,东南海疆震动!
奏报中,福建巡抚言辞惶急,称“夷船巨炮猛烈,非我水师旧船可敌”,而海寇“狡黠彪悍,乘乱劫掠”,局势糜烂,请求朝廷速调兵饷,增援海防,并“请旨严查,是否有奸民私通外蕃,酿此巨祸”。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那些原本就反对徐光启“多事”的官员,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立刻蜂拥而上。
“陛下!臣早言海事不可轻启!徐光启在江南鼓捣匠作,其心难测,今果有海寇借端生事,勾结外夷,为祸海疆!此皆其妄兴事端,引狼入室之果也!”一位御史迫不及待地出列弹劾,直接将矛头指向徐光启。
“徐阁老前番调阅泰西遗物,密会西人,如今便有夷船巨炮犯境,天下岂有如此巧合之事?臣恳请陛下,彻查徐光启是否与西人暗通款曲,图谋不轨!”更恶毒的指控也随之而出。
支持徐光启的官员奋起反驳,斥其牵强附会,血口喷人。朝堂之上,争吵再起,乱作一团。
万历皇帝高踞龙椅,脸色极其难看。他最厌恶的,就是麻烦,尤其是这种动刀动枪、还可能牵扯外夷的麻烦!海寇扰边,夷船巨炮……这些字眼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和烦躁。而争吵中不断出现的“徐光启”三字,更让他对这位一向“省心”的首辅,首次产生了清晰的恼怒——看看你搞出来的好事!
徐光启静立班中,面对汹涌的指责,心中却异常冷静,甚至有一丝“果然来了”的了然。他知道,这是对手精心策划的一击,旨在利用皇帝的厌烦与恐惧,一举将自己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但他也深知,危机,往往也蕴藏着转机。
当争吵稍歇,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他时,徐光启出列,撩袍跪倒,声音沉稳而清晰:
“陛下,臣有罪。”
这一认罪,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臣之罪,在于未能及早察觉东南海防之弛废,未能预判夷情海寇之凶顽!”徐光启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皇帝愤怒的视线,“然臣调阅泰西遗物,咨访西人,绝非私通外蕃,实乃为查探夷情,知己知彼!陛下明鉴,泰西罗盘,确较我朝水罗盘更为精准稳定;其海图所示航路,亦有助于我辨识远海。臣以此进献,正是为加强海防预作准备!”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而有力:“今夷船巨炮逞凶,海寇乘势为乱,正说明我朝海防旧制已不堪用!水师战船陈旧,火炮乏力,侦讯不明,方有此败!此非臣‘妄兴事端’之过,实乃我朝多年来忽视海事、固步自封之积弊总爆发!”
他不再纠缠于是否“勾结”,而是将问题直接提升到国家海防战略的高度,将眼前的败绩归因于长期的懈怠,反而将自己“关注海事”的行为,包装成了有先见之明的“忧国”之举。
“陛下!”徐光启重重叩首,“当此之时,非追究细故之际,乃整饬海防、急图自强之秋!夷人船坚炮利,已显于前;海寇坐大,为祸于后。若再因循苟且,恐东南财赋重地永无宁日,我大明万里海疆,将门户洞开!”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抛出了思虑已久的方案:
“臣恳请陛下,允准臣会同兵部、工部,并召熟悉海事之将领、通晓泰西技艺之才士,立即组建‘海事急务督办署’,专司此次海疆危机处置及后续海防整顿事宜!此署有权调阅沿海各省海防档案,核查水师战备,研议应对夷船巨炮及剿抚海寇之策,并可借鉴泰西有益之船炮技艺,急造改良之器,以应眼前之急,图长远之安!”
“海事急务督办署”!这是一个在紧急状态下,权力高度集中、职能明确的临时机构,名义上是为了应对眼前的危机,实则徐光启打算以此为跳板,将“格致”理念全面渗透到海事领域,并为将来可能的“开海”探索铺路。
他紧接着补充道:“此署为应急而设,事毕即裁。所需钱粮,可从江南近年新增税银中暂支,绝不额外靡费内帑!且臣举荐,可由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孙传庭,以其熟悉江南、通晓军务,协理此事;并请准汤若望等知晓泰西船炮之西士,以‘顾问’之名参与咨议,取其之长,补我之短!”
这一番奏对,有理有据,有担待(认罪于“失察”),有方案(设立督办署),有保障(不动内帑、用江南新增税收),还有具体人选(孙传庭、汤若望)。既回应了皇帝的怒火(承认海防有问题),又给出了解决问题的实际路径(整顿、学习、改良),更巧妙地将自己之前的“敏感行为”(联络西人、研究泰西器物)转化为了应对危机的“必要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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