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藻与宋应星的身影，频繁出现在苏、松、杭、嘉、湖等地的官营织染局、市镇作坊，甚至一些与纺织相关的豪族私坊边缘。他们手持徐光启争取来的、盖有工部与地方官府双重印信的勘核文书，名义是“稽核物料，察验有无可增效益、节省用度之法”。有了皇帝那句“也可照着样子，仔细着办”的默许，以及江南试点实实在在的“增利”效果，大多数地方官员虽心中未必乐意，却也不敢公然阻挠，态度多是谨慎的敷衍与有距离的配合。
但李之藻与宋应星要的，正是这种能“看”的机会。他们的目光，穿透了作坊里弥漫的棉絮与染料气息，落在那些形制各异、吱呀作响的旧式织机、提花机、整经架上。宋应星的炭笔和小本子从不离身，快速勾勒着机器的轮廓，标注关键部件的尺寸和联动方式，记录老工匠们口述的操作诀窍与常见弊病。李之藻则更关注流程与耗用，询问每日产出、用工多寡、物料耗费、成品优劣及售价。
他们发现，改良的空间远比想象中大。许多织机结构笨重，传动效率低下，维护不便；提花程序繁琐，更换花色耗时费力；各工序衔接松散，物料与人力浪费严重。一些在某个作坊被某个巧匠悄悄改进过的小部件、小方法，因为缺乏交流，始终局限于一隅。
在徐光启的授意和王化贞的暗中协助下，李之藻开始尝试进行小范围的“交流”与“试点中的试点”。他将吴江织染局两名对水转连机维护已颇熟练的工匠，借调到松江的另一处试点，帮助安装调试，并传授维护要点。他将宋应星整理的、关于某型织机投梭机构的一处巧妙加固方法，通过“协理司”的渠道，抄送给杭州织造局一位风评尚可、曾对改良流露出兴趣的管事。
效果是缓慢而确切的。松江的新试点，因有熟手指导，连机安装调试异常顺利，迅速达产。杭州那位管事，试用加固方法后，发现该型织机断梭率果然大降，效率提升了一成有余，惊喜之下，主动来信询问还有无其他“省力法门”。
星星点点的改进，如同细雨渗入干旱的土地，虽未立刻形成洪流，却让接触到的地方感受到了滋润。越来越多的数据、案例、改良想法，开始向李之藻和宋应星手中汇集。李之藻依据这些素材，结合历年钱粮册档，开始着手草拟那份徐光启期待的、关于系统改良江南织造业可能带来的“利”的条陈。他写得极为谨慎，每一处推算都留有冗余，每一句论断都附有来源，力求扎实如铁，经得起任何挑剔。
就在江南的织机在改良之风的吹拂下，开始发出些许不同以往的声响时，北京的文渊阁内，一场更为核心的酝酿也在进行。
徐光启深知，仅靠“协理司”这块简陋的牌子和李之藻等人的四处奔走，难以真正凝聚力量，形成气候。必须有一个更正式、更具号召力的核心。他将自己锁在值房内，对着那张写有“格致院”构想和四项目标的秘笺，反复推敲。
最终，他决定采取一种迂回而稳妥的策略。他不再直接提出设立“格致院”，而是准备了一份名为《为增国用、利民生，请于工部设‘技艺考选与推广使’专责事宜》的奏章。奏章中，他首先浓墨重彩地肯定了陛下圣明，允准匠作改良试点，使得苏松等地“机杼之利稍增，库帑之入微润，而民力亦得宽纾”，充分彰显了皇上“利用厚生”之圣德。
接着，他话锋一转，指出当前试点虽有小成，然“匠艺之道，散在四方，良莠不齐；改良之法，出自多门，未归一统”。长此以往，恐“效不广而利不溥”，甚至可能因各地自行其是，导致“靡费钱粮，滋生弊端”。因此，他恳请于工部增设“技艺考选与推广使”二员（正副各一），专责如下：
一、考选天下通晓匠作、算学、水利、农事等“实学”之人才，无论出身，但以实效为准，登记造册，量才酌用。
二、汇集、鉴别各地呈报或访查所得之改良器械、先进技法，去芜存菁，绘图立说，形成定式。
三、择其利国利民、确凿有效者，拟定推广章程，协调相关部院及地方，稳妥施行。
四、稽核相关推广事宜之物料、钱粮支用，杜绝虚耗。
奏章中，徐光启刻意淡化了“研究”、“开创”的色彩，强调了“考选”、“鉴别”、“推广”、“稽核”等管理职能，使其看起来更像一个加强现有事务管理的效率机构，而非一个可能引发“变乱祖制”争论的创新部门。他将“格致院”的宏大理想，拆解、隐藏在了这些务实、低调的职责表述之后。
他甚至为这个构想中的“使臣”人选都做了铺垫，在奏章末尾“顺带”提及：“如原协理司郎中李之藻，稽核江南匠作改良事宜，颇着劳绩，熟知下情；又如南京钦天监博士宋应星，留心实学，于器械之理多有究心……此类人员，或可备选。”
奏章写罢，徐光启没有立即呈送。他在等待，等待李之藻那份关于江南织造系统改良“利”的详细条陈。他需要一份沉甸甸的、充满数字说服力的附件，来为自己的奏请提供最坚实的支撑。
终于，在一个春日的黄昏，李之藻的密报连同那份厚厚的条陈初稿，送到了徐光启案头。徐光启迫不及待地展开，只见上面以清晰的表格和文字，推演了若在江南主要织造区，系统改良织机、提花机、整经等关键设备，优化工序流程，可能带来的效率提升幅度、节省人力物料估算，以及最终折算的、保守估计的岁增税利数目——那是一个足以让任何掌权者都需认真思量的数字，尽管它仍被谨慎地表述为“若推行得法，假以数年，或可岁增十数万金至数十万金不等”。
徐光启合上条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了这份东西，他心中的底气又足了几分。
他将自己的奏章与李之藻的条陈仔细收好，决定选择一个皇帝心情尚可、且内廷某些收了“好处”的太监可能愿意帮忙说句话的时机，再次叩响那扇沉重的大门。
“格致院”的雏形，如同一颗在坚冰下顽强孕育的种子，已然胎动。它需要的，只是一道裂缝，一缕阳光，便能破土而出，在这古老帝国的土壤上，生发出迥异于以往的枝叶。徐光启站在文渊阁的窗前，望着宫墙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目光坚定。他知道，自己正在推动的，或许是一场比“均田税”、“考成法”更为深远，也更为艰难的变革。前路莫测，但他义无反顾。
喜欢万历十五年：逆臣崛起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万历十五年：逆臣崛起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