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藻的南下，带着徐光启“于增利上多做文章”的明确指令和皇帝那句模糊却关键的“可照着样子办”的口谕，如同一道无声的催化剂，让原本局限于纺纱一隅的“匠作改良”，开始悄然向更广阔的领域渗透。
他与宋应星的合作，不再是简单的技术指导，更像是一场有组织的“百工普查”与“潜力挖掘”。他们以“协理司稽核江南织造改良事”的合法名义，穿梭于苏松杭嘉湖的官营织染局、民间大作坊，甚至拜访那些隐藏在深巷陋室中的独门匠户。
宋应星的笔记以惊人的速度增厚。除了进一步完善《织机图说》，他开始分门别类地记录《提花机纂要》、《缫丝水络新法》、《染色谱异》……每一册都不仅仅是经验描述，而是尝试标注关键尺寸、材料配比、操作时序，甚至附上简陋但力求清晰的图示。李之藻则运用其精湛的算学，将宋应星记录的各项数据，与各地官营作坊的历年产出、物料消耗、人工成本进行比对、核算，估算出若采用改良之法，可能提升的效率与节省的开支。
他们的目光并未局限于纺织。在走访中，一位老船匠抱怨漕船修补时榫卯易损，提及某种南方硬木与鱼胶熬制的粘合剂更为耐久；一位负责官仓的老吏提到，新式“风车扇谷”法虽好，但扇车结构笨重，非壮汉不能操作。这些零散的“抱怨”与“提及”，都被宋应星如获至宝地记录下来。李之藻则会追问细节，估算若改良成功，能节省多少修船费用，或多清理多少谷米。
点滴汇聚，渐成溪流。徐光启在北京，定期收到李之藻通过隐秘渠道送回的“江南百工辑录简报”和“增利估算节略”。简报中那些充满生机的匠作细节和估算节略上那些虽然保守却诱人的数字，让他心中的蓝图愈发清晰，也愈发坚定。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江南士绅对纺织领域“改良”的警惕与抵制，随着李之藻、宋应星活动范围的扩大，逐渐蔓延到其他相关行业。流言再次升级，不再仅仅攻击“夺人生计”，开始影射李之藻等人“借稽核之名，行搜刮之实，骚扰地方，窥探民业”。甚至有人将宋应星搜集匠艺图谱的行为，歪曲为“刺探民间秘术，图谋不轨”。
数份弹劾李之藻“行事乖张，滋扰地方”、“结交贱役，有辱官箴”的奏章，被递到了通政司。虽然言辞不算极其激烈，且未直接涉及徐光启，但其意图显而易见——敲山震虎，阻挠“协理司”权限和活动的扩展。
徐光启早有预料。他不动声色地将这几份弹章压下，并未在内阁讨论，而是选择了一个万历皇帝心情似乎不错的午后，单独觐见。
他将李之藻最新送回的一份“简报”和“节略”精华部分，用最浅显直白的语言，向皇帝做了汇报。他没有提及任何遇到的阻力，只聚焦于“利”。
“……陛下，李之藻等在江南察访，于织造之外，亦发现数事可增国用。如漕船修葺，若用新合之胶，可省木材三成，延用一倍；官仓清谷，若改扇车之枢，可省人力过半……此皆小技，然积少成多，岁计可省数万金。且不扰民，反利工。”他刻意强调了“省”字，这对皇帝而言，比“增”有时更具吸引力。
万历皇帝半眯着眼，听着这些零零碎碎的“省金”之事，手指在扶手上轻轻点着。他对具体技术毫无兴趣，但“省数万金”这个说法，让他觉得舒坦。内帑的开销如流水，能省一点是一点。
“李之藻……便是前番办纺机那个？”他问。
“正是。”徐光启恭声答道，“此人精于实学，办事谨慎，前番纺机试点，增收节支，皆有账目可查。此番在江南，亦是恪守陛下‘不可生事，不可靡费’之训，只是稽核调研，绝无滋扰。”
“嗯，”万历点点头，“既然能省事省钱，便让他好生办着。那些有的没的闲话，不必理会。”他对于具体官员是否被弹劾并不关心，只要事情对他有利，且不惹出大乱子，他乐得装糊涂。
有了皇帝这句“不必理会”，徐光启心中大定。他退出后，立即以皇帝“关切江南织造改良及诸般省费事宜”为由，行文内阁并通政司，申明“协理司”所为，皆奉旨核查可增国用、省民力之法，各地官员须予配合，不得无故阻挠，徒增烦扰。同时，他私下写信给李之藻和宋应星，一方面转达了皇帝的默许态度以鼓舞士气，另一方面也告诫他们行动需更加低调、周全，尽量避免直接冲突，将精力集中于做出更多、更扎实的“小成果”。
压力暂时缓解，李之藻和宋应星的工作得以继续。他们不再试图广泛撒网，而是集中精力，选取了一两样阻力相对较小、见效可能较快的项目进行重点突破。比如，与那位老船匠合作，秘密试制新型船胶；与官仓工匠一起，改进那笨重的扇车杠杆结构。
这些“小成果”陆续产生，虽然每一项单独看来效益有限，但累积起来，却让“协理司”的账本上，“可省”、“可增”的项目越来越多。徐光启则定期择其成效显着者，以“江南省费小录”的名义，简要禀报皇帝，不断强化“此事有利可图”的印象。
文渊阁的秘屉里，那张写着“格致院”构想和四条纲要的纸，被徐光启不时取出观看。上面的字迹仿佛随着江南不断汇来的“百工”信息而逐渐丰满、清晰。他蘸饱墨，在那“一、广纳通晓匠作、算学、水利、农事之实学人才。”一条旁，添上了几个小字：“可仿宋应星例，访求于地方，不拘出身。”
在整理刊行天下有用之技术图谱、口诀，使匠艺有传。”之后，他添了一句：“首辑《江南百工辑略》，以为倡。”
蓝图，在现实的土壤中，一点点扎下了根须。徐光启知道，距离“格致院”真正破土而出，还有很长的路，还有无数的阻碍。但汇聚的“百工”智慧与不断累积的“实利”数据，正像汩汩泉流，悄然侵蚀着陈旧观念与既得利益构筑的堤坝。帝国的肌体内部，一场由效率与实用主义驱动的、静默而深刻的变革，已然胎动。
喜欢万历十五年：逆臣崛起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万历十五年：逆臣崛起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