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那封斟酌再三、终究未能寄出的求教信,其内容与犹豫,却仿佛已透过无形的丝线,传到了江南那座静谧的宅院。
赵宸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的是一卷《水经注》,手边清茶已微凉。老仆无声地进来,将一张卷成细管的纸条放在书案一角,又无声地退下。
赵宸没有立刻去看。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凉透的茶汤,目光依旧停留在书卷之上,仿佛那泛黄纸页上的江河脉络,比此刻帝国真实的命脉更值得关注。
直到夕阳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才放下书卷,用镇纸压好,然后拈起了那枚纸管。指间微一用力,将其碾开。上面是孙传庭以密语写就的简报,内容与徐光启所知大同小异:临清漕运梗阻细节,朝中微妙动向,以及江南士绅近日异常频繁的私下聚会。
看完,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细碎的灰烬飘落,如同秋日最后挣扎的落叶。
“老爷,”赵福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声音低沉,“南京那边,孙大人……似乎有些焦急。是否……”
赵宸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他站起身,踱到窗前。庭院里,几株晚桂尚有余香,在渐起的暮色中幽幽浮动。
“告诉孙传庭,”赵宸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的职责,是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盯好南京诸卫所,约束好手下兵卒,江南,不能乱。至于漕运,自有漕督、有山东巡抚、有朝廷法度,还轮不到他一个兵部主事越俎代庖。”
赵福微微一怔,随即躬身:“老奴明白。”他听出了赵宸话里的意思——不介入,不表态,各安其职。
“还有,”赵宸补充道,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让下面的人都安分些。无论来自京城的,还是江南本地的,任何打探、请托,一概不见,一概不回。老夫如今,只是个看客。”
“是。”赵福应下,悄然退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赵宸负手而立,身影在愈发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他何尝不知徐光启面临的困境?那漕运上的“技术难题”,那朝堂上的“程序拖延”,那江南暗地里的“串联”,都是旧势力在试探,在反扑。他们摸准了徐光启的脾性,知道他重规则,惜羽毛,便用这软刀子,一点点地割磨新政的肌体。
若他在位,自有无数霹雳手段可以施展。北镇抚司的缇骑,内阁的强制命令,甚至不惜再次掀起一场朝堂风暴,总能找到突破口,哪怕代价巨大。
但如今,他不在其位。
更重要的是,他隐隐感觉到,这次的反扑,与数年前他初行新政时单纯的利益之争有所不同。这里面,夹杂着对他个人长期专权的一种反弹,夹杂着对万历皇帝彻底怠政的不满,也夹杂着士林对“考成法”过于侧重实务、轻视“道德文章”的潜在抵触。各种矛盾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更为复杂、也更为顽固的阻力。
徐光启若能凭自身能力和智慧,在此番博弈中站稳脚跟,甚至找到破解之道,那么新政才算真正扎下了根,不再依赖于某个强权人物。反之,若徐光启应对失当,或被迫采取过于激烈的手段,导致局势失控,那么他赵宸十年心血,可能真的会面临“人亡政息”的风险。
这是一场对新政成色的真正考验,也是对继任者能力的试炼。
他不能插手,至少不能明着插手。任何来自他的直接干预,不仅会削弱徐光启的权威,更会坐实“权臣阴影不散”的指责,让本就微妙的政治平衡彻底崩塌。
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静观其变”。
夜色彻底笼罩了江南,书房里点起了灯。烛光映照着那方高悬的“定国安邦”金匾,流光溢彩,却照不透这愈发深邃的迷局。
赵宸坐回书案前,重新拿起了那卷《水经注》,仿佛要将心神彻底沉入千年前的江河地理之中。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书页上的字迹,在眼前有些模糊。他的耳畔,似乎隐约听到了运河畔艄公焦急的号子,听到了朝堂上文官们机锋暗藏的辩论,听到了江南密室里士绅们压抑的私语。
这帝国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的速度,比他预想的,似乎还要快上几分。
他轻轻合上书卷,吹熄了烛火,将自己融入一片黑暗之中。
静观其变。也只能,静观其变。
喜欢万历十五年:逆臣崛起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万历十五年:逆臣崛起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