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巡按临杭，砥柱中流
腊月十五，寒风料峭，杭州北门外官道两旁，却早早聚满了按品级冠服肃立的杭州府官员。旌旗仪仗在冷风中猎猎作响，气氛庄重而压抑。赵宸身着绯色云雁补服，立于众官之前，面色平静地望着官道尽头。今日，便是巡按御史何文渊抵达杭州的日子。
辰时三刻，一队人马出现在视野中。没有想象中的煊赫排场，仅有两辆朴素的马车和二十余名精悍的骑士护卫。队伍行至近前停下，车帘掀开，一位身着青色七品御史獬豸补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肃穆的官员，在随从的搀扶下缓步下车。他目光沉静，扫过迎候的众官，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正是巡按御史何文渊。
“下官杭州知府赵宸，率阖府僚属，恭迎巡按大人！”赵宸上前一步，依礼参拜，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何文渊微微颔首，虚扶一下：“赵府台不必多礼，诸位同僚请起。”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官奉旨巡按浙江，考察吏治民情，路经贵府，叨扰了。”
“大人代天巡狩，莅临指导，乃杭州上下之幸，何言叨扰。请大人入城。”赵宸侧身引路，礼仪周到，无可挑剔。
迎接仪式简洁而规范。何文渊并未在城外多做停留，直接登上前来迎接的官轿，在赵宸等官员的簇拥下进入杭州城。
入城后，何文渊并未急着入住早已准备好的馆驿，而是提出要先至府衙。在府衙大堂，他并未升座，只是简单听取了赵宸关于杭州府近期概况的禀报，内容无非是吏治、民生、钱粮、刑名等常项，赵宸汇报得条理清晰，数据详实，重点突出了剿匪安民、整顿盐政的成效，对自己立军令状、遇刺等细节则一语带过，毫不居功。
何文渊静静听着，偶尔插话问一两个关键细节，如盐税追缴的具体数额与去向、剿匪乡勇的编制与粮饷来源、战后地方安抚措施等，问题皆切中要害，显示出极强的专业能力和洞察力。赵宸一一从容作答，账目、文书证据随时可备查，应对得滴水不漏。
首次接触，便在一种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的氛围中度过。何文渊未曾表露任何倾向性的态度，对赵宸的政绩未加褒奖，对潜在的流言也未予置评，仿佛只是一个纯粹的执行公务者。
随后的几日，何文渊展现出其雷厉风行、务求实证的风格。他拒绝了所有士绅官员的宴请拜会，轻车简从，深入市井。
他曾在清晨出现在码头，与即将出海的渔民闲话，询问近年海况、渔获及治安情形；也曾走入盐民聚居的村落，查看灶户生活，核实盐课负担；他还巡视了正在兴修的水利工地，查验工程质量与款项开支记录。
这一日，何文渊突然提出要检阅那支名动杭州的“巡海民壮”。
校场之上，寒风凛冽。得到紧急集结命令的百名乡勇，在韩奎的带领下，披甲执锐，肃然而立。虽然建制时间不长，但经历了蛟窟岛血战的洗礼，这支队伍已然脱胎换骨，目光锐利，军容严整，静默中透着一股剽悍之气。
何文渊仔细查看了名册、粮饷记录，又亲自点验了人数、装备。当他看到那二十支保养得锃光瓦亮、编号清晰的乌铳时，目光微微停留了片刻。
“赵府台，据《大明会典》，府州县编练民壮，多以刀弓为主。此乌铳……乃军国利器，府衙配置，似有不妥？”何文渊语气平淡，却直指要害。这正是流言攻击赵宸的要点之一。
赵宸早有准备，躬身答道：“回大人，此事确有缘由。‘海里蛟’盘踞外岛，匪寨坚固，匪徒凶悍。若仅凭刀弓，我军仰攻，伤亡必巨。下官虑及将士性命，兼之为求速战速决，避免匪首逃遁再生后患，故斗胆请按察使桂大人默许，暂配此铳，专为剿匪攻坚之用。剿匪战报及缴获清单中均已列明，桂大人亦已知情。如今匪患已平，此批乌铳已登记造册，封存府库，非遇重大变故，绝不敢轻动。此乃非常时期之权宜之计，还望大人明察。”
他既说明了必要性（减少伤亡、确保胜果），又点出了程序上的补救（按察使默许、战报列明、战后封存），合情合理。
何文渊未置可否，转而走向队列，随机指向一名年轻的乡勇，问道：“尔入此营，所求为何？”
那乡勇虽有些紧张，但依旧挺直腰板，大声回答：“回禀大人！小的原是钱塘渔民，家中渔船曾被‘海里蛟’抢过，父亲也被打伤！入此营，一为报府尊大人剿匪之恩，二为保境安民，让乡亲们能安心出海！吃粮当差，护卫乡梓，天经地义！”
言辞朴实，情感真挚。何文渊接连又问了几人，回答大同小异，皆言深受匪患之苦，感念府尊组建乡勇，愿效死力。
检阅完毕，何文渊依旧没有表态，但紧绷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丝。
又过两日，何文渊提出要看看府衙的账目，尤其是盐税追缴和剿匪开支。赵宸早已命周文准备妥当。账房内，各类账簿堆叠如山，记录清晰，条分缕析。何文渊带着随行的账房师爷，亲自抽查了数笔大额款项的流向，从盐商罚没，到军饷支出，再到水利工程拨款，一笔笔核对凭证、印信、接收文书，竟无一差错，账实完全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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