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辰逸转入普通单人病房,是在他出现苏醒迹象后的第七天。
这七天里,他的意识如同潮水,时进时退。有时能睁眼几分钟,目光依旧涣散茫然;有时能在护士的引导下,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球;有时,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轻微地蜷缩一下。医生说,这是严重脑损伤后典型的意识恢复过程,缓慢、反复,但总体趋势是向好的。他的身体其他伤势也在稳定恢复,骨折处愈合良好,内脏出血已经止住,只是左臂的功能恢复需要漫长的康复训练。
叶星辰没有每天都来,但每隔一两天,她会在下班后,带一束简单的、没有浓郁香味的白色百合,在病房外停留片刻,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一看。她很少进去,只有一次,在医生确认陆辰逸的意识和认知能力有明显提升,可以进行简短、平静的交流后,她才在护士的陪同下,走进了那间充斥着药水味和仪器低鸣的房间。
那天,陆辰逸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瘦得颧骨突出,但眼睛里的迷雾似乎散去了一些,虽然反应依旧迟钝,但能勉强聚焦。他看到叶星辰走进来,那双曾经锐利、后来充满痛苦、如今只剩虚弱和空茫的眼睛里,极其缓慢地,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水光的涟漪。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卑微、恳求、或是任何强烈的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平静的、遥远的注视,仿佛在确认一个许久未见、却又隔着千山万水的影子。
叶星辰将花放在床头柜上,在离病床一米远的椅子上坐下,语气平静得像在问候一个普通的、生了病的旧识:“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恢复得比预期好。”
陆辰逸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个极其含糊、几乎无法辨认的音节,像生锈的齿轮在艰难磨合。他的喉咙动了动,似乎想努力说清楚,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微弱的叹息。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那场惨烈的车祸和重创,不仅摧毁了他的身体,似乎也彻底碾碎了他身上所有属于“陆辰逸”的棱角和锋芒,只剩下一个脆弱而安静的躯壳。
叶星辰没有勉强他说话,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关于医生评价和康复安排的话,便起身离开。那一次短暂的、几乎无声的会面,更像是一种象征性的确认——他还活着,在恢复,仅此而已。
真正的、最后一次的对话,发生在陆辰逸转入普通病房三天后。他的语言能力恢复了一些,虽然语速极慢,发音含糊,需要仔细辨认,但已经能够进行简单的交流。精神状态也稳定了许多,不再是那种恍惚的茫然,虽然依旧疲惫虚弱,但眼神里有了属于“清醒”的微光。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病房的百叶窗,在洁净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叶星辰处理完“星辰”品牌一个重要合作签约后,再次来到了医院。她没有带花,只是拎着一个果篮。
陆辰逸正靠在床头,由护工喂着一些流食。看到叶星辰,他示意护工暂停,护工识趣地退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阳光,静谧,消毒水的气味,以及一种无形的、厚重的过往,沉淀在空气里。
叶星辰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没有靠得太近。
“今天气色看起来好一些了。”她先开了口,语气依旧是那种平静的、保持距离的温和。
陆辰逸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移向窗外灿烂的阳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阳……光……真……好。”
简单的几个字,他说得异常吃力,却带着一种近乎珍惜的语气。
叶星辰“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陆辰逸又将目光转回来,落在她身上,这一次,眼神里多了些清晰的东西,不再是空洞的遥望,而是一种……沉淀后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极其淡薄的、释然的笑意。
“对……不……起。”他再次说出了这三个字,比在ICU里那次无声的唇语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这一次,没有了濒死的绝望,只剩下一种坦然承认后的疲惫和……放下。
叶星辰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但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你救了我,我们之间,扯平了。”她用“扯平”这个词,既肯定了救命之恩,也彻底划清了情感和道德上的旧账。
陆辰逸似乎理解了她话里的意思,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而吃力。“不……是……为……了……扯……平。”他停顿了很久,仿佛在积聚力气,也像是在斟酌词句,“是……我……欠……你……的。以前……很多。这……次……只……是……碰……巧。”
他的意思是,这次舍身相救,并非为了抵消过去的过错,那也抵消不了。只是命运给了他一个机会,用这种方式,去偿还一部分他永远无法真正偿还的债务。
叶星辰听懂了。她没有说“没关系”或者“我原谅你”,因为她知道,有些伤害,不是一句原谅就能抹平的。她只是平静地说:“都过去了。你好好养伤,尽快康复,就是对自己最好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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