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的午后,日头毒得像要把地面烤化,沈星眠却扛着张竹床往院里挪。竹床是爷爷留下的,篾条泛着深黄的包浆,床沿被磨得发亮,最底下那根篾条还缺了个小口——是他小时候爬床时,被竹刺勾破裤子,赌气掰断的。
“爸,这破床早该扔了,躺上去硌得慌。”儿子阿哲跟在后面,手里拎着台电风扇,“您看这篾条松的,别再塌了。”
沈星眠没回头,把竹床稳稳架在老槐树下,树荫刚好能罩住大半个床面。“你懂啥?”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指尖划过竹床的纹路,“这竹床透气,再热的天躺上去,后背也不出汗。你爷爷当年总说,‘竹性凉,能养人’,他夏天就爱在这床上打呼噜,蝉鸣声能盖过他的鼾声。”
阿哲撇撇嘴,把电风扇摆在竹床边插上电,扇叶“呼呼”转起来,吹得槐树叶沙沙响。“风扇不比这凉快?”
沈星眠笑了,弯腰检查床底的横木。那里用红漆写着几行小字,是用指甲盖蘸着漆写的:“1983年夏,阿眠掉床底磕破头”“1995年,阿哲在床上午睡尿床”“2010年,孙子小宝学爬,啃坏三根篾条”。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鲜活的热乎气。
“你看这个,”他指着“尿床”那行字,“那年你八岁,睡午觉梦见找厕所,结果……”
“爸!”阿哲脸一红,赶紧打断他,“提这个干啥。”
沈星眠笑得更欢,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咋不能提?这竹床记着呢。你小时候总爱趴在床沿看蚂蚁搬家,竹缝里掉的饼干渣,养活了院里半窝蚂蚁。有次你把蝈蝈笼挂在床脚,半夜蝈蝈叫得欢,你爷爷起来把笼子扔了,你哭了半宿,非要跟竹床一起睡。”
竹床中间有块篾条颜色略浅,是后来补的。沈星眠摸着那块新篾:“这是你奶奶补的。那年暴雨,房梁漏水下在竹床上,泡坏了三根篾条,她连夜拆了竹筐,一根根换上,说‘这床赔了咱这么多年,不能就这么废了’。她补篾条时手被扎了好几个洞,血珠滴在竹床上,现在还能看见点暗红的印子。”
阿哲凑近看,果然在篾条接缝处发现些细微的深色斑点,像撒了把干了的红豆。他忽然想起奶奶在世时,总爱在竹床边择菜,竹床的影子落在她银白的头发上,像幅安静的画。
“其实我小时候也偷偷在床底刻过字。”阿哲忽然说,蹲下身扒开床底的灰尘,指着一处模糊的刻痕,“你看,‘阿哲要当宇航员’,那时候觉得竹床能听懂我的话。”
沈星眠也蹲下去,借着树影看清那行稚嫩的刻痕,眼眶忽然有点热。他想起阿哲小时候总缠着问:“爷爷的呼噜声能传到月亮上吗?”他当时笑着说“能”,其实心里知道,爷爷的呼噜声,和竹床的吱呀声、蝉鸣声、奶奶择菜的簌簌声,都被这张床悄悄收着,藏在篾条的缝隙里,比月亮还近。
日头偏西时,小宝放学回来了,书包一扔就往竹床上扑,“爷爷,我要躺!”他在竹床上打了个滚,篾条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在笑。
“小心点,别又啃篾条。”沈星眠拍了拍他的屁股,“当年你爸啃坏的篾条,还是你太奶奶补的。”
小宝指着床沿的缺口:“这是爸爸掰的吗?他好厉害!”
阿哲挠了挠头,没说话,却伸手把松了的篾条往紧里按了按。
晚饭前,沈星眠在竹床上铺了块粗布,摆上刚切的西瓜。红瓤绿皮,映着竹床的黄,看着就解暑。阿哲咬了口西瓜,汁水顺着下巴流,滴在竹床上,很快被篾条吸了进去。
“妈以前总说,竹床吸汗,也吸泪,吸了一家人的滋味,才更凉快。”沈星眠望着天边的晚霞,声音轻轻的,“你奶奶走的那天,我就在这床上坐了一夜,感觉她还在旁边择菜,竹床咯吱响了两声,像她在说‘别难过’。”
风扇还在转,蝉鸣渐渐稀了,槐树叶的影子在竹床上晃,像水波纹。小宝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西瓜籽。阿哲看着儿子的睡颜,又看看父亲鬓角的白霜,忽然觉得这张竹床真像个老伙计——它见过这家人的哭,听过这家人的笑,接住过掉下床的孩子,也承托过老人的疲惫,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卧在院里,把暑气滤成清凉,把岁月酿成念想。
“明天我找几根新竹篾来,把松了的地方再补补。”阿哲忽然说,“等小宝长大了,也让他在床底刻字。”
沈星眠抬头看他,笑了。月光从槐树叶的缝隙漏下来,落在竹床上,篾条的影子在被子上织成网,像要把这夏夜的暖,一网打尽,好好收着。
喜欢掌心的霓虹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掌心的霓虹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