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济仁堂门前的灯笼在晨雾中晕开团橘光,映着门楣上“杏林春暖”的乌木匾额。林蕴之撩开靛蓝布门帘时,正看见董敬禄蹲在檐下磨药碾子。那具黄铜药碾的碾轮边缘已磨得薄如蝉翼,在青石上转出沙沙的响动,像极了这个年代某种隐秘的叹息。
“阿禄,前日送来的黄连,可都切制妥当了?”
董敬禄闻声抬头,额间深壑的皱纹里还凝着水汽:“师娘放心,按您吩咐的,都用竹刀片成薄片,晾在后院漆盘里。”他起身时揉了揉膝盖,补了句:“这几日潮气重,咳嗽痰喘的病人怕是要多起来。”
这话音刚落,后院便传来捣药声。钟嘉桐系着素布围裙,正将昨夜焙干的枇杷叶倒入石臼。她捶捣的动作带着某种执拗的节奏,臼中深褐色的叶片渐渐碎成细末,扬起带着苦味的尘埃。每当林世才的名字在心底掠过,她手下的力道便会重一分,北上的丈夫,已三个月零七天没有音讯了。
药柜上二百多个紫檀木抽屉在晨曦中沉默。林蕴之指尖抚过抽屉上泛黄的笺条,忽然停在“川贝”格前。她抽开抽屉拈起一粒在灯下细看,眉头微蹙:“这批川贝的怀中抱月纹路浅了三分,怕是火候过了。”
“药商说是新辟的滇缅路上来的……”董敬禄凑近看了看,“如今这世道,连药材的路子都绕着弯走了。”
这话像根针,轻轻刺破了清晨的宁静。三人都没再言语,只有钟嘉桐的捣药声持续着,仿佛要凭着这单调的声响,夯实在时代洪流里日渐稀薄的安全感。
济仁堂的清晨从来如此。自三年前丈夫傅鉴飞病逝,林蕴之接过这块药铺的匾额开始,每一天都似在薄冰上行走。她记得丈夫临终时浑浊的目光:“蕴之,咱家这铺子不单是生意……”后半句话被剧烈的咳嗽吞没,但她懂得那重量——光绪年间祖上悬壶闽粤赣三省交界处,瘟疫时敞开药棚施救七日七夜的旧事,至今仍被写在汀州府志的某一页。
日头渐高时,药铺活泛起来。抓药的乡邻在柜台前排起队,董敬禄的算珠声与问诊切脉的低语交织。林蕴之正在给卖豆腐的陈老伯写方子,忽闻街面传来异样的喧嚷。几辆蒙着帆布的卡车碾过青石路,车辙深重,显然载着重物。
“是往南门坡戒烟所去的。”有个挎着菜篮的妇人倚在门边张望,“听说要改成什么卫生院了。”
捣药声戛然而止。钟嘉桐攥着药杵立在门廊阴影里,目光追随着卡车上露出的铁架床一角。林蕴之笔尖的墨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她不动声色地另取一张,却听见董敬禄拨算珠的节奏乱了几拍。
当夜打烊后,三人围坐在后院天井里拣选药材。月光透过百年榕树的枝桠,在青砖上投下碎银般的光斑。
“今日来了三拨问戒烟药的。”董敬禄打破沉默,手里熟练地剥着桂圆壳,“都说卫生院将来诊治分文不取。”
钟嘉桐将拣好的连梗柴胡捆成小把,轻声道:“早上遇着王婶,说她家男人咳了半月,想去卫生院试试新式药片。”
林蕴之正在称量配制成药的药材。戥子在她手中微微颤动,最终稳稳停在某个刻度。她抬眼望向屋檐下风干的艾束,声音平静:“记得《肘后备急方》里说,艾灸治病,重在找准灸点。咱们济仁堂的立身之本,不在药价,在这里——”她指尖轻点心口,“也在这些。”
她指向墙角那排陶瓮。里面用古法浸泡着各种药酒:冯了性风湿酒沿用七世祖传秘方,国公酒的药渣每年清明要埋在桃树下,还有治疗跌打损伤的三斤半重九酒,必须酿足九百九十九天。
然而时代的尘埃,终是簌簌落向这方小院。半月后的黄昏,济仁堂来了位不速之客。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子拎着皮箱,发梢还沾着旅途的风尘。
“蕴之姐!”女子跨进门便红了眼眶,“厦门回不去了……”
这是林蕴之在厦门女子中学的同窗苏青黛。她带来的消息比海风更咸涩:日舰炮击鼓浪屿,她工作的教会医院被迫关闭。她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几处刚结痂的伤痕:“这是撤出来时被弹片划的。现在沿海的医院,要么撤往内地,要么改成战地医院……”
油灯下,苏青黛小心地展开几张报纸。模糊的铅字印着“武汉会战”“广州沦陷”,还有一则不起眼的告示:“闽西各县设立公立卫生院,推行新法接生及防疫注射”。
林蕴之捻着灯芯,火苗窜高几分,将报纸边缘熏出焦痕。她想起昨日在镇长家出诊时,瞥见书桌上的公文批注——“破除迷信,取缔旧医”,那朱红的字迹像血。
“青黛,你今后如何打算?”
“我已应了武所卫生院的聘书。”苏青黛垂下眼帘,“他们缺懂西法包扎和注射的人手。”
一阵穿堂风过,药柜上的铜环轻轻相撞,发出清冷的回响。
此后月余,武所古镇的格局悄然改变。南门坡上的青砖小楼挂起白底黑字的卫生院牌匾,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进出忙碌。镇上开始流传各种说法:卫生院的盘尼西林一针退高热,比煎熬汤药灵便;戴眼镜的年轻院长是省城来的洋学生,会用听诊器贴在人胸口辨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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