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将属于善庆的那份郑重地收回到藤箱里,仿佛安放的不是几张纸,而是一个沉甸甸的承诺。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又像是重新绷紧了另一根弦。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扫过傅善涛和依旧泥塑木雕般的善庆,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凛然的、不容置疑的清晰:
“家里的产业,也得分说明白,免得日后兄弟失和,让人戳脊梁骨!”她的指尖在藤箱边缘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定音的鼓槌,“武所镇上的老药铺,那是你们父亲白手起家、一点点挣下的根基。那是留给善辉和善承哥俩儿,小妈还在那儿经营!他们守着祖业,在那小地方过活,不易。你们在外头,各有各的路数,不许惦记!那是他们的饭碗!”
傅善涛立刻点头:“娘放心,儿子明白。四弟也没有信息,现小姐守着那药铺,理所应当。”善辉是四弟,善承是五弟,五弟是在武所开豆腐坊,药铺由林蕴芝经营,算是守住了父亲留下的最后一方产业根基。善庆依旧沉默,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仿佛母亲口中那维系着兄弟生计的药铺,远不如他身前那块冰冷的青砖来得真实。
“至于湘水湾这边的田产和这老宅子……”母亲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萧索,“你外公临终前就有话:傅金光老叔,一辈子跟着咱们家,鞍前马后,忠心耿耿,没功劳也有苦劳。这份产业,给他养老。董三那一份,留给了敬胜一份儿!这些跟咱们娘儿几个,已经无干了。”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堵死了任何可能的异议。
“是。”傅善涛再次应声。
傅金光叔,父亲当年的得力助手,几乎算是半个家人。湘水湾的产业由他照管,金光叔也遇难多年,再留一份给他儿子敬福、敬禄,情理之中。管子辈份,董三是舅舅了,舅舅的儿子敬胜,也不幸遇难。现在那些不多的家产由刘氏接管,抚育着还小的承云、承露。
提起金光、敬胜,这两个名字让傅善涛心头掠过一丝模糊的阴翳。母亲提到他们时,那语气里是也隐藏着难以抑制的悲伤。傅善涛并未深问。
“还有,你大姐善贞,小妹善云,”母亲的目光似乎飘向了更远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都嫁了人,各自有了一大家子。是好是歹,是她们的命,也是她们夫家的日子。……我们顾不上了。”她挥了挥手,那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疲惫,仿佛要将所有不属于眼前、无法掌控的牵挂都挥散开去,“也用不着再挂心。”
“娘说的是。”傅善涛点头称是,心中明白,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各自安好已是奢望。善庆依旧维持着他亘古不变的姿态,沉默如深潭,似乎母亲所言的姐妹亲情、产业归属,连同这世间的一切牵绊,都是投入潭底的微末尘埃,激不起他心湖半点涟漪。他的沉默,在这讲述着分割与离别的厅堂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冰冷。
母亲的目光在傅善涛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傅善涛这里确认些什么,最终,她转向善庆。那目光柔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以及更深沉的疲惫。“善庆,你……还在那庙里?清净么?”
善庆缓缓抬起眼皮,目光空洞地掠过母亲的脸庞,却并未真正与之交汇。那眼神像是穿透了母亲,望向了某个虚无的所在,或是回望着自己内心一片无边的荒芜。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仿佛要说什么,却又被无形的重负压了回去。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动作,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一种本能的、机械的回应,如同古庙檐角被风吹动的铜铃,发出的一声空洞回响。
随即,他的眼帘又垂了下去,重新将自己封闭在那片无声的、冰冷的寂静之中。那无声的回应,比任何激烈的言语都更清晰地传达出一种彻骨的疏离——这个家,家中的一切纷扰、安排、甚至母亲的关切,于他,都已是身外事,是另一个世界飘来的无关痛痒的微风。他像一个早已下船的渡客,对岸上的一切喧嚣与告别,只剩下彻底的漠然。
这彻底的漠然,如同投入炭盆的一把冷灰,瞬间压灭了厅堂里本就微弱的暖意。一阵难堪的沉默再次弥漫开来。母亲张了张嘴,似乎想再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回荡。她疲惫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藤箱提手上的藤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窗外一声凄厉的鸦啼划破寂静,母亲才像被惊醒般,重新睁开眼。她的目光落在傅善涛身上,里面沉淀的东西变了,不再是刚才分割产业的刚硬决断,而是另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忧虑与期盼的复杂情绪。
“善涛,”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商量口吻,“娘……想回湘水湾看看。出来好些年了,心里头……总惦记着。你爹……葬在那儿。傅金光老叔的后辈还在那儿守着……还有敬胜的孩子也小……”提到“敬胜”两个字时,她的声音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飞快地掠过眼底,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很快掩饰过去,语气恢复了常态,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仿佛安抚自己也安抚别人的轻松,“你……陪娘走一趟?这兵荒马乱的,娘一个人,心里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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