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回来了。带着一身硝烟未散的征尘,带着满心的愧疚与悲怆,带着妻儿,也带着那张重逾千钧的汇丰银行存单,逆着无数南下逃难的人流,踏上了这条充满未知风险的归途。
小火轮抵达九江靠岸后,傅善涛携家眷转道南昌。安顿好妻儿周怀音三人后,他即刻赶往当地驻地处理好公务。公务甫毕,便再次登船,沿赣江溯流北上。这段航程虽总体平顺,实则暗藏危机——时值枯水季节,航道狭窄淤浅,加之沿途关卡密布,哨卡林立,盘查盘问之严苛,令船上空气都凝滞如铅。幸而傅善涛经验老道,身份文书齐备,一一从容应对,终有惊无险地抵达赣州。至此,他紧绷的心弦才得以稍懈。在赣州,经昔日战友协助,觅得一辆上好的双马篷车。次日天色微明便启程,此时傅善涛已穿着便装——一件半旧的深灰色棉袍,头上戴着礼帽,帽檐压得有些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线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一路兼程疾行,至薄暮时分,终于抵达闽西重镇汀州。
汀州,这座闽西重镇,群山环抱,似乎暂时隔绝了北面那吞噬一切的烽烟。然而,战争的气息依然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城墙根下,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新近刷上去的巨幅标语:“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驱逐倭寇,复我河山!”“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支援前线!”墨迹淋漓,笔锋遒劲,带着一股悲壮的决绝。街头报童的叫卖声里,“南京”、“血战”、“沦陷”这些字眼,像冰锥一样刺激着行人的耳膜。募捐的学生捧着简陋的木箱,站在寒风中,冻得脸色发青,却依旧用稚嫩而嘶哑的声音一遍遍呼喊着口号。偶尔有穿着灰色军装、步伐急促的军人匆匆走过,神色凝重。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取代了往昔小城特有的那份宁静与闲适。
傅善涛一家到了城外的车马店,让师傅安顿好。傅善涛又雇了两辆黄包车,他一手提着简单的藤箱,另一只手紧紧牵着敬宁。周怀音抱着裹在厚厚棉斗篷里、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的敬安,紧随其后。很快就到了店头街。
他们下车后,沿着青石板铺就、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滑的老街,沉默地向店头街深处走去。
汀州城的格局依旧,但街边许多铺面都显得萧索,行人脸上也少了往日的从容。空气中弥漫着木炭燃烧的气味、冬日清冷的空气,以及一种无形的、绷紧的焦虑。
七拐八绕,终于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巷子很窄,青苔沿着斑驳的砖墙向上攀爬。在一扇不起眼的、油漆剥落得厉害的乌木小门前,傅善涛停下了脚步。门前阶石缝隙里钻出几丛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里没有挂任何标识,外人绝不会想到,这便是傅家在汀州城的一处落脚点。
傅善涛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而带着淡淡尘埃的空气直灌入肺腑。他抬手,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三声叩响,不疾不徐,带着特定的节奏。
门内沉寂了片刻。傅善涛屏住了呼吸,周怀音下意识地将怀里的敬安抱得更紧了些,敬宁也紧张地抓住了父亲的衣角。
“吱呀——”
一声轻微的、仿佛带着无尽岁月叹息的声响,乌木小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一张布满皱纹、写满沧桑但眼神依旧清亮的老妇人脸庞出现在门后,是跟随董婉清多年的老仆阿容婆。当她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先是惊愕,随即涌上难以置信的狂喜,最后化作泪水,迅速盈满了眼眶。
开门的是一个小男孩,清瘦的样子,应该是敬时。看着门外的四个人,小男孩有点疑惑紧张,急切地回头朝着院内喊,声音带着哭腔,“奶奶!奶奶!”
这一声喊,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小院的沉寂。
傅善涛一步跨过门槛,拍了拍小男孩的肩头,目光急切地投向院内。小小的天井收拾得干净利落,几盆耐寒的兰花在角落的寒风中倔强地开着。正对着天井的,是一间堂屋,此刻,那扇褪色的蓝布棉门帘被一只枯瘦而稳定的手,缓缓地掀开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董婉清。
傅善涛的目光瞬间定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停滞。
母亲老了。比他记忆中最后一次匆匆一瞥时,老了太多太多。原本只是夹杂着几缕霜华的黑发,如今已是满头的银丝,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一个干净利落的圆髻。那张曾经温润饱满的脸庞,如今瘦削得颧骨微凸,深深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爬满了额头、眼角、嘴角,无声地诉说着经年的忧思与苦难。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色棉袄,外面罩着件深灰色的棉坎肩,浆洗得板正。然而,让傅善涛心头剧震的,是母亲的眼睛。
那双眼,不再是他记忆中温柔含笑的慈母之眸。它们深陷在眼窝里,目光却像两泓历经冰封却依旧澄澈的深潭,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那目光落在傅善涛的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漫长时光的审视,没有丝毫久别重逢该有的激动泪光,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了一切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巨大的悲伤被强行锻打、压缩后形成的一种令人心悸的坚硬与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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