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官道上颠簸前行。起初,两人都沉默着,只有车轮声和骡马的喘息声在旷野中回响。渐渐天光大亮,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大多是推着独轮车、挑着箩筐、背着大包小裹赶圩的乡民,穿着臃肿破旧的棉袄,脚步匆匆,脸上带着一种为生计奔波的麻木和一丝对圩场热闹的期待。偶尔也有几辆和他们一样的青篷车或更为讲究些的马车驶过,扬起一路烟尘。
车厢的晃动和颠簸似乎冲淡了初时的局促。钟嘉桐不再死死盯着自己的包袱,她的目光被车窗外不断掠过的陌生景致牢牢吸引住了。她看到了大片大片从未见过的、整齐的灰瓦白墙的村落,远远望去像积木搭成的小城;看到了宽阔的河面上静卧的石拱桥,桥洞下流水淙淙;看到了田野里劳作的农人,赶着水牛犁过冬水田……这一切对她而言,都充满了新奇。她看得有些入神,甚至忘记了寒冷和拘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孩童般纯粹的好奇光芒。
“那是…什么?”她忍不住指着远处山坳里一片突兀的、焦黑残破的断壁残垣,小声地问。那片废墟与周围宁静的田野形成刺目的对比。
林世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神骤然一黯。那焦黑的残骸,是去年冬里被保安团放火烧毁的一个小山村。他沉默了几息,声音低沉地响起:“……去年冬里遭了兵灾的村子。”
“兵灾?”钟嘉桐显然不太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兵灾”两个字足以让她联想到血与火的恐怖传说,她缩了缩脖子,眼中的好奇瞬间被惊惧取代,抱着包袱的手又下意识地收紧了。
车子继续前行。在靠近一片松树林的官道拐弯处,路边山坡上赫然出现了一片新翻起的黄土堆,几个歪歪斜斜的木牌插在土堆前。焦黄的新土在萧瑟的冬景中格外扎眼。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腥腐气味。
“老陈,那是什么地方?”林世才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车把式老陈的声音从车辕处传来,带着习以为常的麻木和一丝忌惮:“唉,管事您别提了。上个月的事儿,剿总那边押了批‘赤匪’,说是顽固不化,就在这林子边上……给‘正法’了。也没人来收殓,草草就埋这儿了。过路的都绕着走,怕沾了晦气。您也甭多看,晦气!”
钟嘉桐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身体猛地向车厢最里面缩去,仿佛那山坡上的黄土堆里会伸出无数只手。她急促地喘息着,紧紧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
林世才放在膝盖上的手,在褡裢的掩盖下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死死盯着那片新坟,眼中翻涌着刻骨的悲愤和冰冷的恨意,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傅鉴飞那张血污满面、眼神如炬的脸庞,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强迫自己扭过头,不再去看那片黄土,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老陈,赶快点!”
“是嘞,管事!”老陈响亮地应了一声,甩了个鞭花,骡车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将那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山坡和焦黑的废墟远远抛在了身后。车厢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车轮更急促的滚动声。方才那点因为新奇景致而稍稍活跃的气氛,被这残酷现实的冰冷铁锤彻底砸得粉碎。钟嘉桐蜷缩在角落,身体微微发抖,方才眼中那点雀跃的光芒早已熄灭,只剩下深深的后怕和对前路未知的恐惧。
日头升到半空,驱散了清晨的寒意,给冬日的山野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暖意。骡车在经历了一段更为颠簸陡峭的山路后,终于在一个巨大的山口豁然开朗。
车把式老陈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声音带着一丝疲惫过后的兴奋:“管事,夫人!十方到了!前面就是西湖圩场!”
车厢里的林世才和钟嘉桐几乎同时将目光投向车窗外。
眼前的景象,如同展开了一幅喧嚣沸腾的画卷,带着巨大的声浪和浓郁的生活气息轰然撞入眼帘!
那是一片依着西湖寺旁边低矮山坡走势、在平整出的宽阔空地上建立起来的庞大市集。无数的人头攒动着,密密麻麻,如同奔涌的黑色潮水。两排长长的、用新鲜松木和竹篾搭建起的简易棚屋,歪歪扭扭地排开,如同两条巨大的蜈蚣蜿蜒在山坡上。更多的摊位则直接露天铺设在泥地上,一张草席、一块油布,甚至只是把担子往地上一放,就是一处营生。五颜六色的货品堆叠如山,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声音!那是真正震耳欲聋的声音!成千上万个喉咙发出的喧嚣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着耳膜:
——“上好的汀州烟丝!喷香!便宜卖嘞!”
——“刚出笼的簸箕粄!热乎!一文钱两个!”
——“咸鱼淡菜!海带虾米!南洋来的洋火洋碱!”
——“打铁补锅!磨剪子戗菜刀!”
——“鸡鸭鹅苗!看家护院的好土狗崽!”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湘水湾洪流之开荒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湘水湾洪流之开荒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