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林世才开口,声音比平时放缓了些,“我要去趟十方,那边的西湖寺边上新开了个大圩场。”
钟嘉桐闻言,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他一下,那双眼睛很大,黑白分明,此刻却像受惊的小鹿,带着一丝茫然和惯有的怯意,随即又迅速垂了下去,只低低“哦”了一声。似乎去十方这种事,与她毫无干系。
“你……也去看看吧。”林世才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这安静的小院里。他看到钟嘉桐的肩膀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端着簸箕的手指也微微收紧。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层怯意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愕然所取代,直直地望着他,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声音。
林世才被她这直愣愣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补充道:“师娘吩咐的差事,去给新圩场管事的送些礼数。你整日闷在铺子里也不好,去见识见识十方的热闹。路上跟紧些便是。”
说完,他不再看她那震惊得几乎要凝固的表情,转身径直走向前堂。心里那点莫名的波澜似乎平息了,又似乎更加复杂了几分。他告诉自己,这没什么,不过是顺带。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子,去赶次集,见识一下,也属平常。只是当他踏进药味弥漫、光线昏暗的前堂,伙计们恭敬的招呼声入耳时,方才在钟嘉桐眼中看到的、那瞬间燃亮的微弱光芒,却异常清晰地映在心头,挥之不去。
天还没亮透,武所镇还在沉睡,只有几声零星的犬吠和公鸡司晨的啼鸣,搅动着浓重的、带着霜气的寒意。济仁堂后院那扇沉重的黑漆角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世才和钟嘉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林世才换了一身略厚实的深蓝细布棉袍,外面罩了件半旧的青灰色夹袄,肩上斜挎着一个有些年头的、半新不旧的灰布褡裢,里面沉甸甸地装着师娘吩咐带去的成药礼盒和少量备用的银钱。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用厚布裹紧的铜手炉,里面炭火正旺,散发着微弱的热气。他步履沉稳,走在前面。
钟嘉桐跟在后面,隔了几步的距离。她显然经过了一番精心的准备。那件靛蓝色的旧棉袄外面,罩了一件压箱底、平日舍不得穿的深紫色碎花罩衫,虽然颜色已有些暗淡,针脚也看得出是旧物改的,但浆洗得很干净。头发梳得比往日更整齐些,用一根新洗过的红头绳仔细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同样用碎布仔细缝补过的蓝布包袱,包袱不大,却鼓鼓囊囊,想来是装了些干粮饼子和她视为珍宝的几枚铜板。她走得有些拘谨,脚步细碎而轻快,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紧张,目光不时地好奇地打量着黎明前空寂的街道,又迅速收回,落在前面丈夫的背影上,生怕自己走丢了。
济仁堂的车把式老陈早已套好了青篷骡车,等候在角门外。他裹着厚厚的破棉袄,戴着顶露了棉絮的毡帽,双手拢在袖筒里,呵出的白气在微光中一团团消散。他见到两人出来,连忙跳下车辕,哈着腰打开车厢门。那匹拉车的健壮骡子也似乎感受到了今日的不同,打着响鼻,蹄子不耐烦地刨着地上的冻土。
“管事,夫人,上车吧,赶早不赶晚。”老陈招呼着。
钟嘉桐听到那声“夫人”,脸上瞬间飞起一抹红晕,一直红到了耳根。在济仁堂,伙计们私下里怎么称呼是一回事,这般当面叫出来,还是第一次。她窘迫得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手脚都有些不知往哪里放。林世才倒是神色如常,只对老陈点点头,示意钟嘉桐先上车。
车厢里狭窄而简陋,铺着薄薄的旧毡子。林世才上车后坐在靠门的位置,钟嘉桐则紧挨着车厢最里面角落坐下,将自己尽量缩起,膝盖并拢,双手紧紧抱着那个蓝布包袱,放在腿上。
“坐稳了!”老陈吆喝一声,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炸响。骡车晃动了一下,车轮碾过冻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辘辘声,缓缓驶离了济仁堂那沉重大门投下的阴影,驶出了被低矮土墙和黑瓦屋顶圈禁住的武所镇。
当骡车驶上镇外那条通往十方的、坑洼不平的官道时,东方天际才终于透出一丝鱼肚白。笼罩着山野田畴的浓重夜色渐渐褪去,显出大片枯黄的草坡、收割后裸露着茬口的稻田,以及远处连绵起伏、由深黛色慢慢转为灰蓝的山峦轮廓。凛冽的晨风毫无遮拦地灌进没有门帘的车厢,吹得人透心凉。钟嘉桐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罩衫,身体微微发抖。
林世才看了一眼冻得嘴唇有些发青的钟嘉桐,将手中一直提着的铜手炉递了过去:“拿着,暖暖手。”
钟嘉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受宠若惊,随即慌乱地摆手:“不…不用的,我…我不冷……”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客家口音。
“拿着。”林世才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拒绝。他把那沉甸甸、散发着暖意的手炉塞进她抱着的包袱上。钟嘉桐迟疑了一下,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手炉的边缘,一股暖流瞬间从冰冷的指尖传遍全身。她偷偷抬眼看了看林世才,见他已转过头去望着车窗外,这才将冻得微红的手指慢慢贴紧温热的炉壁,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安心悄悄从心底升起,让她紧抱包袱的手臂放松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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