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的火苗在铜蜡台上竭力伸展着红舌,却不似烛芯般坚强,被窗外不时渗入的夜风舔舐得东倒西歪。光晕也随之摇曳,如酒醉般在地面、墙壁和簇新红帐上泼洒下动荡不定的影子。洞房里弥漫着纸炮炸裂后残留的呛人硝磺味,混杂着合卺酒里那几粒沉底的桂花散发出的甜腻微醺,以及浆洗得过分挺括的锦缎被褥散发出的生硬气息。这些浓郁的气味交织、冲撞,塞满了整个空间,沉甸甸地压在钟嘉桐的胸口。她端坐在床沿,穿着那身簇新却硌人的大红嫁衣,像一尊披红挂彩的泥塑木偶,连呼吸都仿佛被那无处不在的厚重气味凝固了。
窗外,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济仁堂前院的喧嚣终于如退潮般缓缓平息下去。白日里震耳欲聋的锣鼓喷呐声浪、流水席上觥筹交错的喧闹、宾客们只为讨个好彩头的连串吉祥话……此刻都消散了,只余下一种过度喧闹后的巨大寂静,水一样漫进来。间或爆出一两声酒喝高了的男人豪爽却又模糊的告别,或是妇人刻意压低却难掩疲惫的相互招呼。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由近及远,最终彻底被夜的深沉吞没。
这突兀的安静劈开了钟嘉桐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那气叹得极轻,只在喉间转了一转,便无声无息地融入了烛火摇曳的空气中。绷紧的肩颈却在这无声的叹息中悄然松垮下来,微微垂落,仿佛卸去了一副无形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重枷。
“明媒正娶……”这四个沉甸甸的字,在她舌尖无声地滚过,带着一种品尝许久才敢确认的、近乎虚幻的甜意。
这念头稍一弥漫,记忆深处某个角落却猛地被撬开。不是眼前这贴着大红“囍”字的洞房,也不是窗外济仁堂那熟悉的药柜和算盘声。
钟嘉桐在济仁堂也有五六年了,后跨院的卧房还浸在药香里。窗台上的铜炉燃着柏子仁,烟缕绕着藏青帐幔打旋儿,把空气染成淡淡的苦甘——那是傅鉴飞熬了半宿参汤的余韵。钟嘉桐倚在床头,那时傅鉴飞健在,多是林蕴芝安排她去陪傅鉴飞。那件素色红衫,领口绣着两枚极小的铜钱,针脚粗拙,却已是她能穿得最“出挑”的衣裳。这衫子只敢在卧室里穿,天一亮就得换回月白的粗布裙,像株藏在药罐阴影里的忍冬藤,连影子都不敢漏出廊檐。
门轴轻响时,药香裹着男人的体温涌进来。傅鉴飞刚解了外袍,月白长衫上还沾着点甘草末,指尖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吻便落下来——带着参汤的温热,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急,像他平日审药方时的利落。他的掌心贴着她后腰,常年抓药磨出的薄茧蹭过布料,热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今晚熬了百合膏,你睡前喝一口。”话没说完,吻已经顺着喉结往下滑,把她没说出口的“是”咽了回去。
柴垛的粗糙换成了锦被的柔滑,可她的神经仍绷得像晒得发脆的药引。傅鉴飞的手带着掠夺的热度在她身上游走,每一下触碰都像在烧红的铁上烫出印子——她确实贪恋这个。自嫁作傅家“没名分的妾”,除了林蕴芝,其它人并不知晓,或者知道也不会去说。在傅鉴飞这里,他的体温、他的喘息、他指尖带着药渣的粗糙,能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府里任人踩的泥。可恐惧总比快感先窜上来:窗外药童的脚步声,廊下更夫的梆子响,甚至傅鉴飞袖中掉出的药包摩擦床单的轻响,都能让她瞬间僵住——她怕有人听见,怕有人看见,怕这层薄如蝉翼的“恩宠”明天就成了其他人的笑柄。
“放松。”傅鉴飞咬着她耳尖低笑,指节抵在她腰窝揉了揉,像在安抚一头受惊的小兽。她这才敢把指甲轻轻掐进他后背——她从不敢大声,从不敢要求什么,连呻吟都压得极低,像藏在枕头底下的银簪,不敢露锋芒。快感涌上来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碎在他怀里,带着点哭腔,可下一秒又被冷汗浸醒:等天亮了,他会穿好长衫去前堂坐诊,她会捧着参汤站在门口候着,连“先生”都不敢叫,只敢说“您的药熬好了”。
事后傅鉴飞靠在床头抽烟袋,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她蜷在被子里穿鞋子,脚趾碰到他搭在床边的长衫,闻到上面的药香——那是她的“印记”,也是她的枷锁。“明儿让张妈把你房里的棉絮换了。”他突然说,烟圈裹着参味飘过来,“夜里凉。”她愣了愣,赶紧应“是”,心里却明白:这不是疼惜,是他怕她冻出病来,坏了他的“兴致”。
更鼓敲过三更时,傅鉴飞已经走了。她坐在床头理头发,红衫的衣角沾着他长衫上的药渣。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了一半,像她的人生——半明半暗,半是滚烫的欲望,半是被扒光了暴露在风里的惶恐。她摸了摸枕头底下藏的铜钱,那是傅鉴飞上次给的,刻着“平安”二字。她把铜钱贴在胸口,听着外面的风声,忽然想起早上在厨房,阿菊偷偷说“后街的张姨娘被赶出了门”——原来这隐秘的恩宠,从来都是一根线,牵在别人手里,哪天说断,就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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