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武所城,上空如有一块巨大铅锭,沉重得令人窒息。风,失了筋骨,只在狭窄的巷弄间拖沓穿行,卷起几片枯槁的落叶,又意兴阑珊地丢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是沤烂的落叶,是雨后蒸腾的泥腥,又或许还混杂着些别的什么——来自城外那片曾燃烧过怒火,如今却只余下焦黑沉寂的山林。
天光尚早,济仁堂药铺厚重的乌木门板被卸开了一半,浓稠而复杂的药气便从中汹涌而出,顽强地抵御着外界那股阴湿腐朽的气息。当归的辛甜、黄连的凛冽、甘草的温厚……它们交织着,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乱世的硝烟与惶惑暂时阻隔在外。
铺面里,光线被高高的药柜切割得有些幽深。柜台后立着一人,身形劲瘦,穿着半旧的青布夹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筋骨分明的小臂。他叫林世才,是这济仁堂药铺如今实质上的掌舵人,也是已故老东家傅鉴飞的徒弟。此刻,他正专注地挥动着小秤,黄铜秤盘里暗褐色的药屑随着他手腕稳健的起落而微微起伏。动作精准、迅捷,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一只白皙丰腴的手无声地递来一张写满蝇头小楷的药方。
林世才没有抬眼,只伸手接过,指腹不经意间触碰到女人温热的指尖。他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才抬起眼,目光对上柜台外那双沉静深邃的眸子。那是林蕴芝,济仁堂的女主人,他的师娘,傅鉴飞的遗孀。她依旧穿着素净的深色竹布旗袍,乌亮的发髻一丝不乱,周身透着一种被岁月和持家磨砺出的、不容亵渎的端凝。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林世才脸上时,那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隐秘的暖意,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
“世才,”她声音不高,清晰地穿透了药铺里抓药伙计的低语和捣药杵的闷响,“方才陈副官家差人来递话,说是营里伤号多,盘尼西林一类西药短缺,问我们这老铺子,可有能救急的外伤方子?要见效快的。”她说着,将药方轻轻推向林世才,指尖在纸面上点了点,“按这个,配足十日的量,回头劳烦你亲自送去营部。”
“是,师娘。”林世才垂首应道,声音低沉平稳。他迅速扫过药方,几味主药的名字映入眼帘:血竭、乳香、没药、三七……皆是活血定痛、消肿生肌的上品。他娴熟地拉开一排排刻着隶书药名的抽屉,动作愈发利落,那些沉甸甸的抽屉在他手下开合无声,显示出他对这片药柜疆域绝对的掌控。
“世才,”林蕴芝的声音近了些,她不知何时已从柜台外绕了进来,站在他身侧,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那里不知何时沾了一道细小的血痕,想来是方才拣药时被某种带刺药材刮蹭所致,渗出的血珠细小,却分外醒目地缀在他清瘦的腕骨上。
林蕴芝微微蹙眉,极自然地探手入怀,一方素白的丝帕便拈在了指尖。她似乎全然忘记了周遭伙计们那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又迅速低垂下去的眼神,只下意识地将身子向前倾去,拿着丝帕的手抬了起来,细致地、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轻轻往那处血痕拂拭。
“仔细些,那新到的滇三七,角刺是有些利……”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软气息,只足够身畔的人听见。
林世才的呼吸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脊背瞬间绷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靠近时带来的温热,嗅到她发丝间淡淡的茉莉发油混着药铺气息的独特幽香。他捏着药匙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生铁捏碎。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抑制住手臂本能地想要抬起、去承接或抗拒这份突如其来的关切的冲动。那份被压抑的冲动在他体内冲撞,最终化作额角一缕悄然渗出的细汗。
就在这屏息凝神的刹那,药铺通向后院的那扇门帘忽地一动。
一只戴着浅碧玉镯的手撩开了靛蓝布帘,一个人影无声地走了进来。是钟嘉桐。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藕荷色滚边夹袄,身形单薄,眉眼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怯怯的愁绪。她手里端着一个粗瓷盆,里面是几件刚浆洗好、还带着水汽的伙计衣裳。她的脚步轻得像猫,目光低垂着,仿佛只专注于自己手中这点活计。
然而,就在她迈过门槛、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柜台方向的瞬间,她的脚步有半息的迟滞。像被一根无形的线骤然牵引,她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柜台内侧那几乎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影——林蕴芝探出的、拿着丝帕的手,林世才僵硬绷直的侧影,以及弥漫在两人之间那无法言说的、粘稠的暧昧空气。
钟嘉桐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她立刻深深地埋下头,视线死死地钉在脚下灰扑扑的地砖缝隙里,端着盆子的手指用力收紧,指节绷得泛白。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穿过柜台前的小片空地,侧身闪进旁边通往柴房和灶间的窄道,靛蓝色的门帘在她身后重重落下,兀自摇摆,发出轻微的拍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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