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娴的小手握住笔,蘸了水,在砚台边缘小心地舔去多余的墨汁,模仿着叔叔的动作在纸上点染。她画那沾着雨珠的苔痕,画那卷曲的兰芽。笔下的世界,一点一点从僵硬变得柔软,从黑白灰变得有了细微的浓淡湿枯。她眼中那种长久以来的怯懦和迷茫,如同薄冰遇到暖阳,正悄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明亮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浓缩在笔尖与纸页方寸之间。
“叔叔,这样……对么?”敬娴举起一张刚画好的雨打芭蕉叶,叶片上还用淡淡的墨点出了滚动的雨珠。虽然笔法尚显简单,但那份湿润的生机已呼之欲出。
傅善庆仔细看着,手指轻轻拂过纸上未干的墨痕,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并未立即评价,而是指着旁边石缸里被雨水敲打的水面:“看那涟漪,圆中带方,层层荡开,永无定形。你笔下的水珠,若能画出它将落未落、欲坠还留那一瞬的‘势’来,便更妙了。”他拿起笔,在敬娴画纸的留白处,极快地补上几个若有似无、形态各异的墨点,那水滴仿佛立刻有了重量和动感,随时要滚落下来。
敬娴看着那神来之笔,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微张着,仿佛听懂了无声的禅意。她用力地点点头,不再多问,立刻埋头在纸上反复尝试起来,小脸上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亮。
董婉清常搬把旧竹椅坐在厅堂门内。她不靠近打扰,只是远远地望着天井里的叔侄俩。起初,她眼中是浓郁的担忧,仿佛画画是件极奢侈无用又耽误正经营生的事,尤其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然而,渐渐地,她紧蹙的眉头松开了。她看见孙女脸上越来越常出现的、如同春日溪流般清澈明净的笑意,听见她自己未曾察觉的、偶尔哼起的几句不成调的汀州童谣。那长久笼罩在敬娴身上、也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郁和死寂,似乎真的被那些涂抹在廉价废纸上的墨痕一点点驱散了。甚至当午后阳光斜斜照进天井,落在孙女专注的后脑勺上,落在儿子平和沉静的半边侧脸上时,董婉清那如同枯井般干涸的心底,竟也悄然渗入了一丝久违的、微温的慰藉。虽然依旧愁苦,但那份愁苦里,终究透进了一线光亮。
暑气渐盛,蝉鸣如沸。汀州的夏天,炎热潮湿如同巨大的蒸笼,傅宅的天井被四面高耸的封火墙包裹着,更是闷热难当。然而,东厢廊下的那片小小天地,却仿佛自成一个清凉世界。
敬娴画画的热情随着气温节节攀升。她不再满足于画院中那些看惯的草木。傅善庆带来的那本泛黄的《芥子园画传》成了她的宝藏。她痴迷于临摹那些繁复的山水小景、姿态各异的点景人物。傅善庆也不再局限于基础的笔法,开始引导她感受更深层的东西。
“山水有骨,骨在石。”他敲了敲画谱上一块勾勒嶙峋的山石,“下笔如斫石,要得方硬之势。但山之体,亦有其浑厚圆融,刚柔相济,方成气象。”他蘸了浓墨,在纸上侧峰擦出山石的肌理,笔势苍劲。
“这云,”他又翻到一页烟岚氤氲的远山,“气也。笔要松,墨要淡,轻重相叠,湿笔破开,方得其流动缥缈之态。画云如呼吸,急不得,滞不得。”他画云时,手腕悬空,墨色由浓入淡,笔触轻盈如羽,纸上果然生出氤氲通透之象。
敬娴看得痴了。她的小手握着笔,悬在空中,笨拙地模仿着叔叔手腕的微妙转动,小脸憋得通红。她开始懂得,画画不仅仅是描摹形状,更是捕捉石头里的坚硬,云气里的流动,是赋予死物以生命的气息。她笔下的山水小景,虽然结构稚拙,山峰歪斜,但那些用浓淡墨色堆叠出的石块,那些用湿笔晕染出的云烟,竟也隐隐透出了几分雏拙的“生机”与“气象”。
一天下午,闷热难当,空气沉滞得仿佛凝固。傅善庆正指点敬娴用淡墨染远山的层次。忽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破了天井里的静谧与专注。
“董婶!董婶在吗?”一个带着焦急的妇人声音在门外响起,是隔壁杂货铺的老板依呀张嫂。
董婉清闻声,放下手中缝补的活计,起身去开门。张嫂满脸惶急,一进门就拉住董婉清的手:“董婶!快,快请傅师父帮个忙!我家那口子……昨夜起就高烧不退,浑浑噩噩,净说胡话!请了郎中来瞧,说是……怕是惹了邪祟冲撞!这暑天……可如何是好!”她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都说傅先生是金堂寺的禅师,佛法高深……求傅先生赐个镇宅的符吧!求佛祖菩萨保佑啊!”
傅善庆眉头微蹙。他深知自己只是个通晓些佛典、精于绘事的普通僧人,并非能降妖除魔的法师。但看着张嫂惊恐无助的脸,听着门外街面上隐约传来的、关于时气(瘟疫)渐起的议论,他无法拒绝这份寄托于渺茫的祈求。
他起身,走到画案旁。敬娴懂事地让开位置,好奇又紧张地看着。傅善庆取出一张裁好的毛边纸,又从随身的小布袋里摸出寺庙常用的一点朱砂,倒入小碟,用清水细细调开。朱砂在碟中晕开,如同凝固的血,在闷热的天光下泛着幽暗而神秘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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