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同滤过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昏昏沉沉地映照着武所城灰蒙蒙的屋脊。昨儿夜里刮了阵邪风,卷走不少人家檐角的陈年旧草,那些松松垮垮的茅草便散碎在湿冷泥泞的街面上,被行人踩踏得贴伏在地,显出几分破败狼藉。城门口贴着的通缉告示,浆糊早已被反复的雨水浸透,边缘卷曲发黑,上面模糊的人脸与名字晕染开来,狰狞地扭曲着形貌,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街边,几个穿着臃肿棉袄的闲汉靠墙根瑟缩着蹲成一片,黝黑粗糙的面孔因寒风而冻得通红,目光却麻木地投向空荡的街道,偶尔因突然闯入视线的某个小贩或路人而稍稍转动一下。
在这个所谓的春节,武所城像被抽走了筋骨,软塌塌地瘫在闽西初春的湿冷里。红军主力远走他乡,早已连半点枪炮的尾音都听不见了;从北边开来的中央军,军靴在石板路上踏出的响亮回音也渐渐稀落下来。那些曾因风声鹤唳而缩头缩尾的钟家大户们,如今腰杆子又重新挺得笔直。保甲长的铜锣声取代了催命的号角,在街头巷尾“哐——哐——”地敲着,沉闷刺耳,一遍遍宣告着“清乡善后”的胜利果实。这果子是涩的,带血的,却结结实实安稳了地主的田契和粮仓。乡绅们紧绷的皮肉松弛了,脸上挤出一点虚假的油光,这笼罩全城的“安静”,就在这虚假的油光里一天天膨大、凝固了。
济仁堂的乌木大门板,沉重地“吱呀”一声被董敬禄从里面推开。一股浓稠复杂、沉淀了经年累月的气味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撞在清晨冷冽的空气里。这气息在武所城里顽固地弥漫了几十年。药堂里光线昏昧,靠高高的、镶嵌着细密木格子的花窗透进些天光。两排巨大的乌木药柜森严立着,从地面几乎直抵屋顶,一排排小小的抽屉密密麻麻排列整齐,每个抽屉都贴着一张微黄的签纸,墨色已有些暗淡,却仍清晰标着药名:柴胡、半夏、熟地、血竭、白及……正对着大门的墙上,悬着一块乌底金字的匾额——“济仁堂”,字迹方正端凝,饱含岁月磨洗后的古朴。匾额下是一张宽大的诊案,乌沉沉的光泽映着上方袅袅升起的一缕极淡的青烟。
傅鉴飞就坐在诊案后的圈椅里。青布棉袍裹着他微佝的身躯,头上那顶旧绒帽压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眉骨。他脸颊瘦削,眼袋浮肿,像是被无形的手抽干了水分的枯叶,一层细密的皱纹如同蛛网般深深浅浅地爬满了眼角和嘴角,沉默地延伸进胡须灰白稀疏的绒毛里。他手里握着一只小巧的紫砂壶,壶嘴对着唇边,却久久没有啜饮。眼神空茫,穿过洞开的大门,投向街对面那堵斑驳开裂的青砖墙,目光仿佛凝固住了,又仿佛穿透了那墙,投向更远、更虚无的某处。只有那对异于常人的、几乎不见眼白的浓黑眸子深处,偶尔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澜,像深潭底下不见天日的水草被暗流扰动,随即又重归死寂。
“飞,”一个温顺的声音轻轻响起,林蕴芝端着个青花瓷盖碗,脚步无声地从通往后院的门帘后走出来。她穿着半新的藕荷色夹袄,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了个髻,插着一根简单的银簪子。她将盖碗轻轻放在诊案一角,散出红枣小米粥温软的香气,“天冷,喝点热的吧。”
傅鉴飞的目光终于从那堵墙上缓缓收了回来,迟钝地落在盖碗蒸腾的热气上,微微颔首,鼻子里哼出一个模糊的“嗯”字,算是回应。他放下小茶壶,双手拢住了盖碗,汲取着那点微薄的热量。一阵细碎而沉闷的“咯嚓……咯嚓……”声,断断续续地从药堂右侧角落的暗影里传来。
那是碾药的声响。
光线吝啬地绕过遮挡的药柜,只能勉强勾勒角落里的一个模糊侧影。一个年轻的女子半低着头,坐在矮凳上,身体微微前倾,脚踩在一具沉重的铁船碾槽的木柄上,双手紧紧扶着碾轮的圆轴,腰身随着脚下的力道,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固执地起伏着。碾槽里是坚硬的虎骨,每一次沉重碾轮的转动碾压,都发出沉闷而坚韧的抗议,细碎的粉末便在这持续的研磨中一点点析出,弥漫起微腥的骨尘。她的动作带着一种隐忍的机械感,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和心思都融进这枯燥的碾压里。
她穿了件洗得泛白的靛蓝土布衣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细瘦但有力的腕子。那腕子上戴着一只成色普通的素面玉镯,随着碾轮的动作在腕骨上轻轻磕碰,发出极细微的脆响。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聚成豆大的一滴,顺着鬓角无声滑落,滴在碾槽的木沿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她似乎想抬手擦汗,但瞥了一眼诊案后枯坐的身影,那抬起的手在半途又缩了回去,只在碾槽粗糙的木沿上抹了一下。她叫钟嘉桐。
角落里碾药的“咯嚓”声停顿了一瞬,钟嘉桐略略直起腰,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额角。她朝董敬禄那边看了一眼,目光扫过他整理的那排抽屉,声音不高,带点涩,却异常清晰:“敬禄,回头把顶上那格当归的签子再粘粘牢实些,看着有些松脱了。”她顿了顿,补充道,“顺便看看里头还剩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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