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济仁堂里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复杂的药气。当归、黄芪、党参、熟地黄,以及无数叫不出名字的草木根茎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原本该是醇厚温润,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安定。可如今,这股子药香里,总像是掺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一丝难以言喻的阴冷,固执地盘旋在梁柱之间,沉沉地压在人胸口,挥之不去。
午后的斜阳穿过济仁堂高高窗棂上糊着的桑皮纸,将几道昏黄、浑浊的光柱投射在擦拭得锃亮的黑沉柜台和后面林立的巨大药柜上。空气里漂浮着微小的尘埃,在这迟滞的光束里无所依凭地翻滚。一阵穿堂风从敞开的铺门溜进来,带着深秋特有的尖利湿寒,引得悬在门框上方的一串干葫芦和几束陈艾草轻轻碰撞,发出沉闷的、仿佛骨头相叩的嗒嗒轻响。董敬禄那孩子正踮着脚尖,费力地擦着药柜最高一层那些少用的锡罐。他刚刚挪开一个装着不知名矿物粉的罐子,那柜门大概是因为年久变形,里面榫卯应力突然释放,竟无人触碰,“哐当”一声自己猛地弹开半扇,猝不及防的声响在过分寂静的药铺里显得格外惊心,如同一声突兀的锣响。
傅鉴飞正坐在柜台后一张宽大的榉木圈椅里,面前放着一个沉甸甸的青铜药臼。他右手握着一柄同样质地的铜杵,左手从旁边一个敞口的青花瓷钵里,捻起一小撮干燥、卷曲的当归片,缓缓投入臼中。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沉稳韵律,铜杵落下,发出沉重而规律的“笃……笃……笃”声。药臼内壁光滑,杵头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药片碎裂时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原本该是踏实而专注的,此刻却隐隐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每一次铜杵抬起,顶端在昏黄光线下反射出短暂而刺眼的光斑,旋即又重重落下,将那些暗红色的当归片碾得更碎,空气中当归那特有的浓郁辛香便随之浓郁一分。
“当心些!”傅鉴飞头也没抬,只低低喝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置疑的严厉,像是要借这斥责,驱散那柜门自开带来的莫名心慌,“那柜门不关紧,夜里招了耗子,糟蹋了药材,看我不揭你的皮。”他训斥着徒弟,目光却有些飘忽,并未真正落在董敬禄身上。
董敬禄吓得一哆嗦,慌忙伸手去掩那扇擅自敞开的柜门,动作带着几分狼狈和委屈。他偷眼觑着师傅,只见傅鉴飞虽然低着头,视线凝固在铜臼里那堆渐渐化为深色粉末的当归上,但那捻药的手指,动作却明显有些迟滞了。师傅眉心的褶皱深得像是用刀刻进去的,从晨起到现在,就没见舒展过。那沉重的“笃笃”声,一下,又一下,敲在青石地上,也敲在学徒的心坎里。董敬禄知道,师傅的心,根本不在这些当归片上。
山那边飘来的闷雷又响了几声,方向似是朝着西北的汀州。傅鉴飞捻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西北,长汀,松毛岭……城里流言四起,说松毛岭那七天七夜的恶战,血水顺着山涧往下淌,连石头都给染成了酱色。每每想到此,傅鉴飞就觉得胸口窒闷得厉害,仿佛那沉甸甸的铜杵不是捣在药臼里,而是直接砸在他的心口上。两个儿子的面容——老大董善余略显老成持重的眉眼,老二傅善辉总是带着几分倔强的嘴角——就在这深褐色的药粉气浪里,影影绰绰地翻腾上来,却又被那沉重的“笃”一声捣得粉碎,混入这片苦涩的辛香之中,再难辨认。
铺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铜杵捣药的单调回声。
“笃……”
“笃……”
“笃……”
这声音固执地钻进耳朵,敲打着傅鉴飞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已经一个多月了。整整三十多个日夜,如同漫长而泥泞的寒冬。红军大部队过境会昌往西去了的消息,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卷走了两个随军儿子最后可能存在的归期。他们最后托同乡青皮后生阿旺捎来的口信,说是在汀州城里帮着转运伤兵,一切平安,勿念。那声音还在耳边,可人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随着那支沉默西去的队伍,彻底消失在层峦叠嶂的群山之外、烽火狼烟的尽头。音信断绝,生死茫茫。这种悬在半空的煎熬,比任何明确的噩耗都更剜心蚀骨。每一个白天都像在油锅里慢煎,每一个黑夜都长如一生。
“傅掌柜,好一副‘悬壶济世,忧心忡忡’图啊!”
一个略显得尖细、带着习惯性拖腔的嗓音突兀地刺破了药铺里压抑的沉寂。
傅鉴飞猛地惊醒,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铺子门口的光线被一个瘦长的身影挡住了大半。来人身穿一件略显陈旧的褐绸团花马褂,外罩一件深灰色夹袍,手里拄着一根磨得油光水滑的黄杨木手杖。他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锐利,此刻正带着一种洞悉世情又略带玩味的笑意,看着柜台后失神的傅鉴飞。正是傅鉴飞的儿女亲家,前清光绪年间就在衙门里行走、阅尽沧桑的老师爷朱师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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