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鉴飞定了定神,嘴角牵动,勉强扯出一个算不上笑意的弧度:“哦,是亲家公。快请坐,今日怎么得空?”他放下铜杵,站起身,顺手将装着当归粉的青花瓷钵往柜台里侧推了推,仿佛要掩藏起某种痕迹。
朱师爷却不急着落座,他拄着手杖,慢悠悠踱到柜台前,黄杨木手杖那圆润的铜包头点在青石地砖上,发出清脆的“笃、笃”声,与方才捣药的闷响截然不同。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傅鉴飞略显憔悴的面容,又瞥了一眼那尚在微微震动的铜药臼,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压得不高,却字字清晰:
“唉,这一路走来,满眼都是新鲜景致,看得我这把老骨头都眼花缭乱了。”他抬起手,用那根黄杨木手杖随意地指了指门外,“喏,就在前头米市口,你猜我遇见谁了?王举人!王秉钧!那可是当年跺跺脚武所城都要晃三晃的人物。前一阵子,红军在这儿闹腾得欢,他可是吓得魂飞魄散,躲到梅州府他远房侄儿家那小半年,连头都不敢冒,只当是这辈子再也回不来喽!”
朱师爷嘴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嘲弄。
“可你瞧瞧如今?啧啧,人家坐着崭新油亮的青布小轿,前头小厮开道,好不气派!那腰杆挺得,比我这根老黄杨杖还直溜!就这么招摇过市,一路指指点点,说这边墙上原先刷的红军标语没铲干净,那边街角以前是‘打土豪分田地’的会场。啧啧,那指点江山的劲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老人家亲自带兵把‘赤匪’给‘克复’了呢!”
“克复”二字,朱师爷咬得极重,带着浓重的旧衙门公文腔调,仿佛在念一纸早已过时的朝廷告示。他又用手杖尖轻轻点了点门槛内侧的青砖地。傅鉴飞顺着他手杖的方向看去,只见门槛下方紧贴着地面,几张揉烂又被踩踏得模糊不清的纸片残骸粘在那里,边缘处还残留着一些未干的浆糊痕迹。显然是刚贴上不久,又被人粗暴撕掉的新告示。那粗糙的毛边和斑驳的墨迹,无言地透着一股新来的、却又急欲抹去旧痕的暴戾之气。
朱师爷的目光从地上的纸片移开,重新落到傅鉴飞脸上,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几分深意:“亲家,你说说,这世道翻覆,是不是比翻书还快?昨日阶下囚,转眼又成了人上人。风头转得这般急,我这把老骨头啊,是真有点招架不住喽。”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却没有丝毫真正的感慨,倒像是某种冰冷的总结,“这武所城里,像王举人这样忽隐忽现的‘卧龙’,可是越来越多了。城东的张百万张老太爷,你听说了吧?嘿,昨儿个可是大手笔!抬着整猪整羊,敲锣打鼓,就差没鸣炮放铳了,亲自送到城外东路军蒋鼎文长官的行辕里去‘犒劳王师’!那阵仗,恨不得把家底都掏出来,摆明了是要在新主面前抢个头功,好把前些日子被分出去的那点浮财田地,连本带利地收回来呢!人心啊,真是比这深秋的天气还难测。”
朱师爷顿了顿,那清亮而略显刻薄的目光在傅鉴飞愈发凝重的脸上打了个转,像是在欣赏一件心事重重的展品。他伸出枯瘦却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拂去自己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话锋像是被风吹得打了个旋儿,忽然飘回了些家常事上:
“哦,对了,”他像是才想起来,“瞧我这记性。今早出门前,蕴芝打发身边的刘妈,又送了两坛子她亲手腌的脆萝卜到我家去。亲家母这腌菜的手艺,真是没得挑,几十年了还是那个爽脆鲜香的味儿,比外头买的强百倍!我家那位,还有我那不成器的傻小子,都是一边就着粥,一边赞不绝口。”
傅鉴飞听着朱师爷描绘的王举人、张百万的景象,只觉得心头那股焦灼被泼上了一瓢滚油,烧灼得更加厉害。这世道,果然如亲家所言,翻覆得令人猝不及防,那些曾经的“大户”如同蛰伏的蛇蝎,天气稍稍回暖便急不可耐地昂起了头,吐着信子。朱师爷提到妻子林蕴芝的腌制小菜,才像是一缕温软的风,短暂地吹开了他心头的浓雾。他紧绷的面容瞬间柔和下来,嘴角也终于带上了一丝真切的暖意。
“她呀,”傅鉴飞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无奈和宠溺,“就是闲不住。家里库房都快让她那些坛坛罐罐占满了。脆萝卜、酸豆角、雪里蕻、酱瓜……一年到头忙个不停。我说外头买点就是,省得劳累。她偏不听,说什么外头的盐重,腌得不透,还添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自己做的,吃着才放心踏实。” 他摇了摇头,仿佛眼前已经看到了妻子在灶间忙碌的瘦弱身影,还有那摆满了一排又一排、覆着油纸蒙着布、在阴凉处静静发酵的陶坛瓦罐。
“是啊,亲家母是难得的明白人,也是难得的勤快人。”朱师爷深表赞同地点点头,脸上显出对这位亲家母由衷的欣赏和敬意,“这年头,能守着本心,安安稳稳过自己日子的人,不多了。外头那些……”他下巴微微朝门外抬了抬,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锣鼓喧天、抬猪赶羊的,图个什么?不过是新朝换旧戏,接着唱那‘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老调罢了。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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