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秋寒来得早,山风从武夷余脉的隘口灌进武所县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傅鉴飞端坐济仁堂后堂诊案前,刚给一个脸色蜡黄的妇人开完方子。妇人抓了药,千恩万谢,攥着那几包糙纸裹着的草药,如同攥着命根子,佝偻着背消失在药铺门外灰沉沉的天光里。
朱师爷踏进门槛时,那股子生铁和尘土混合的陌生气息也随之涌入。傅鉴飞抬眼望去,心咯噔一沉。这位昔日县衙里的红笔师爷、如今的儿女亲家,一张满是沟壑的脸像是刚被寒冬的北风彻底刮过,煞白里透着死灰,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线。他身上那件半旧的灰布长衫,下摆沾着几点新鲜的泥浆,步履竟有些蹒跚,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随时要将他压垮。
“亲家……” 朱云来喉头滚动,声音嘶哑干涩,如同钝刀在粗粝的石头上磨过,“来了……83师,开进城里了。”
傅鉴飞搁下手中沾着墨迹的小狼毫,指尖冰凉。83师这三个字,像一块冰坨子塞进了心口——自打去年冬天起,这支队伍在赣南闽西“剿匪”的凶名,已如瘟神般在四乡八邻的恐慌私语里蔓延。他绕过诊案,扶着朱云来的胳膊,引他到旁边那张垫着软垫的太师椅坐下。佛生机灵,早捧来一碗滚烫的姜茶。
朱云来双手捧着粗瓷碗,碗壁的热度似乎也不能驱散他指尖的冰冷。他低头啜了一口,滚烫的液体滑进喉咙,反而激起一阵剧烈的呛咳。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那里面是傅鉴飞从未见过的巨大悲怆与恐惧。
“祸事了……”他喘息着,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着穿透人心的寒意,“师部……下了清乡令,严令……十户联保,彼此……彼此株连!” 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四个字,如同吐出烧红的炭块。
联保连坐!傅鉴飞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看到无数无形的铁链,瞬间勒紧了眼前这座小小的、熟悉的武所城。邻里之间,亲朋故旧,顷刻间成了互相提防、彼此告密的狱卒与囚徒。
“还有……”朱云来闭了闭眼,像是要积蓄一点力气,“谕令全城百姓,不论男女老幼……一律登记造册,凭册领取……‘良民证’。”
“良民证?”傅鉴飞下意识地重复。
“是,良民证!”朱云来猛地睁开眼,那悲怆瞬间化为激愤的火焰,“无此证者,即为‘匪’、为‘嫌’!城门、街口、渡头,皆要查验!他们……”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太师椅的扶手,指节泛白,“他们已成立了‘清匪委员会’!就在……在旧城隍庙!”
济仁堂临街的窗棂外,一种不祥的喧嚣正由远及近,粗暴地撕碎了药铺里沉凝的空气。那不再是日常街市的嘈杂,而是沉重军靴踩踏青石板路发出的、冰冷而规律的橐橐声,混杂着金属枪械碰撞的刺耳铿锵。间或有几声尖锐短促的军令吆喝,撕裂空气,蛮横地宣告着新秩序的降临。
药铺的门帘被一只布满老茧的手猛地掀开,几个穿着灰色土布短袄、戴着破毡帽的汉子挤了进来,脸上都带着一种被驱赶的仓皇。为首的老王头,平日给济仁堂送山货草药最是熟络,此刻他的旱烟杆别在腰后,烟锅还在冒着一丝微弱的青烟,脸上却没了往日那份笃定。
“傅先生!”老王头声音急促,带着山风般的粗粝,“可不得了!那些扛枪的老总们,把南门口那棵几百年的老樟树底下围了,硬木头桌子都支起来了!挂了个大白牌子,墨汁淋漓写着几个大字……”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良民证登记处’!旁边一队丘八,长枪上着刺刀,明晃晃的,比日头还扎眼!”
他身后一个年轻些的后生接口道,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愤懑:“何止!挨家挨户的门板被拍得山响!那些兵爷,还有跟着的几个本地二狗子,凶神恶煞,拿腔拿调地喊:‘武所县政府令!所有住户,不分男女老幼,即刻到登记处报备姓名、年庚、籍贯、住处、谋生手段!一户一报,不得遗漏!’晚一步,那枪托子就戳上来了!”他下意识地揉着自己的肋下,仿佛那里还残留着痛楚。
“他们还嚷,”另一个汉子喘着粗气补充,“说是上头有令,这叫……叫作‘联保连坐’!十家算作一个‘保’,十保算作一个‘甲’,以后这十家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家要是出了‘匪’,十家一起遭殃!轻则罚钱罚粮,重则……重则……”他脸色煞白,后面的话堵在喉咙里,不敢再说下去。
“这他娘的是什么世道!”老王头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烟锅里的火灰震落在地上,“这不是逼着人互相咬脖子吗?左邻右舍住了半辈子,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都得防着刀子!”
“可不就是逼良为娼!”那年轻后生恨声道,眼睛因激动而发红。
傅鉴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他望向朱云来,亲家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喧嚣的街道,那空洞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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