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墨迹,仿佛还带着新墨的湿润光泽和松烟的独特香气,烙印在记忆深处,如此鲜活,如此灼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漫长如同一个世纪。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无尽惊惶和不可思议的嘶哑声音,如同幽灵般飘进了济仁堂敞开的前门。声音来自门外屋檐下躲雨的几个小贩模样的人。
“……千真万确!我那表兄刚从漳州逃回来!吓破了胆呐!”说话的人声音抖得厉害,仿佛仍沉浸在那巨大的恐惧里,“你猜怎么着?张贞张师长的兵啊……嘿!那就是一群‘飞鸡兵’!还没打呢,就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跑!那枪炮声一响,当官的跑得比兔子还快,当兵的就成了一盘散沙……那些红军冲进来,嘿!简直就像刀子切豆腐!一戳就烂!城里人都讲,张贞的兵是‘豆腐军’,中看不中用!”
“豆腐军?”旁边有人倒吸着冷气。
“可不就是豆腐!一碰就碎!”先前那人用力啐了一口,“红军进城可了不得!听说那些当官的姨太太、仓库里的好东西,全被抄了!然后……然后……”
“然后咋了?快说啊!”有人焦急地催促。
“……然后,开仓放粮啊!满大街都是穷苦人领粮食!我还听说……听说他们对俘虏也没打没杀,还给治伤!真是……真是见了鬼了!” 最后一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
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济仁堂死寂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飞鸡兵”……“豆腐军”…… 溃败得如此不堪!开仓放粮……善待俘虏……给治伤……
这些零碎的、带着血腥和硝烟气息的词语,伴随着门外雨声和屋内那持续不断的、单调沉重的捣药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混乱而惊心动魄的图景。
风雨济仁堂
黄昏时分,傅鉴飞借口出诊,在街角叫了辆牛车,一个人来到灵洞山的仙人井。他每次心乱时,都会来这里坐坐。
站在半山腰,可以看到大半个县城。赤水河如带,穿城而过,远处炊烟袅袅,本该是太平景象。然而东南方向隐约可见的行军扬尘,却提醒着人们战火临近。
大儿子在汀州,夫妻都在为红军为苏维埃做事,对于外人都只说是开诊所。在汀州那儿,是姓董,一时也和傅家关联不起来。
第二个还在寺庙里。
三儿子在广州,早就参加国军,年长些的武所人都知道。傅鉴飞也不想多提起,多年都不回来,慢慢地,不少人也淡忘了。
四儿子说是学医,后在张贞部做军医,并无多少人知晓。如果又加入红军,这事得绝对保密。对外只能说和部队去广东了。
五儿子在家作豆腐,生计倒是安稳,吃喝不愁,也不用求人。
“父亲,不肖子鉴飞来看您了。”傅鉴飞点燃三炷香,朝着北方拜了拜,喃喃自语,“如今时局动荡,家国不宁,几个孩子各奔东西,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山风袭来,吹动傅鉴飞的长衫。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济仁堂是傅家根本,无论如何要守住;一家人和睦最重,定要团结齐心。”如今药铺虽在,家人却已四散,甚至可能互为仇敌,想到此处,他不禁悲从中来。
“爹,您若在天有灵,就保佑孩子们平安吧。”傅鉴飞对着半空深深一揖。
下山途中,傅鉴飞遇见了县城首富罗老爷和他的管家。罗家正在装点行李,十几口大箱子堆在马车上,看来是准备举家避难。
“傅大夫,您还在这儿悠哉呢?”罗老爷擦着额头上的汗,“国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这次不同以往,听说朱毛红军在赣南吃了败仗,正往我们这边退呢。两军交战,武所县必成火海!”
傅鉴飞苦笑:“我这药铺搬不走,病人也搬不走,我能去哪儿?”
罗老爷压低声音:“傅大夫,不是我多嘴,您家的情况特殊。大公子在红区,等国军来了,您这‘济仁堂’难免受牵连。不如随我一同去梅州暂避?”
傅鉴飞摇摇头:“多谢罗老爷好意,只是我这一走,药铺怎么办?傅家三代基业,不能毁在我手上。再说,伤病之人最需医生,我若走了,谁给他们看病?”
罗老爷见劝不动,叹口气,匆匆告辞。
望着远去的马车,傅鉴飞心中五味杂陈。他不是不明白罗老爷的善意提醒,也知道如果“红属”的身份被国军知道,后果意味着什么。但他不能走,济仁堂不仅是生意,更是傅家在武所县的根。更何况,他一走,大儿媳和四儿子若回来寻亲,又该去哪里找家?
回到城里,气氛明显紧张了许多。街上行人稀少,不少店铺已经关门。几个老人聚在街角槐树下,议论着即将到来的战事。
“听说红军在赣南打了败仗,正往我们这边退呢。”
“国军李延年部已经到上杭了,最多三天就能到武所。”
“这次不知道又要死多少人.....”
傅鉴飞默默走过,心中沉重。作为医生,他见惯了生死,但想到战火一起,又要有无数家庭破碎,还是感到心痛。
明天,国军将占领武所县。他曾救治红军伤兵的事,和地下党也有过不少交往......善余一家、善辉都随红军转战,前途未卜。善涛又远在广东,生死难料。一家数口,分属两派,在这乱世中如雨中浮萍,不知飘向何方。
傅鉴飞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匾额上:“医者仁心”四个大字在烛光下若隐若现。这是他行医三十年的座右铭,如今却面临最艰难的考验——在政治立场和医者本分之间,他该如何抉择?
窗外,风声渐紧,山雨欲来。
傅鉴飞缓缓站起身,走到药柜前,开始仔细挑选药材。无论明天发生什么,伤兵总是需要救治的,病人总是需要医生的。这或许是他在这混乱时局中,唯一能确定的事。
夜深了,武所县万籁俱寂,只有济仁堂的灯火还亮着,如暗夜中的一点星光,微弱却坚定。傅鉴飞知道,这星光或许明天就会熄灭,但只要他还在,就要让它亮到最后一刻。
“将来会如何呢?”傅鉴飞望着窗外的黑暗,喃喃自问。
无人应答。只有远方的雷声隐隐传来,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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