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西的雨,入了三月,便显露出令人骨髓生寒的缠绵。1932年的春,尤甚。铅灰色的云霭沉沉地压在武所县城低矮的瓦檐上,空气里吸饱了水分,沉甸甸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湿意,仿佛能拧出水来。雨水顺着老旧的黛瓦沟槽汇集,淅淅沥沥,敲打在济仁堂药铺门前水磨青石台阶上,溅开细密的水花,日复一日,将那石面的凹痕润得更深了些。
柜台后面,傅鉴飞正低头,用一柄黄铜药戥细细称量着当归片。他指关节匀称修长,带着常年与药材打交道留下的微黄痕迹,动作沉稳而精准,每一钱每一分都毫厘不差。袅袅药气盘旋上升,在他清癯而略显疲惫的脸庞前缭绕,那双阅尽世情、此刻却透着深重忧虑的眼睛,隐在眉骨投下的阴影里。
“先生,”柜台外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短褂的汉子,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急迫,“再抓一剂清肺化痰的吧,娃儿咳得实在厉害了,夜里都睡不安稳。”
傅鉴飞没抬头,只是轻轻将称好的当归片倒进早已备好的草纸里,顺手又添了几片甘草进去,熟练地包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回”字包,麻利地系上纸绳。他这才抬眼看向那汉子,目光温和,却又似能穿透皮相:“老李,药只能救急。夜里门窗关严实些,莫让娃儿再招了寒气。肺经受邪,久咳伤阴,光靠药石,终究是耗。”他声音不高,却有种让人心安的沉稳力量。
“晓得的,晓得的。”老李喏喏应着,粗糙得如同树皮的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半天,才掏出一个同样破旧的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枚磨损严重的铜板和一小块……银子?那是两块小得可怜、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碎银角子。他小心翼翼拣出铜板放到柜台上,又把那两块碎银角子向前推了推,犹豫着,脸上挤出极不自然的卑微笑容:“先生……您看,这回的诊金和药钱……能不能……先记着?家里实在……连盐都断了好几日了。”他说到“盐”字时,声音里透着一股绝望的饥饿感,喉结痛苦地滚动了一下。
傅鉴飞的目光落在那两块勉强算得上银子的金属上,又掠过老李那张因长期缺盐而微微浮肿、透着不健康蜡黄的脸。他沉默片刻,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已是今日第三个如此窘迫的病人了。他伸出手,并非去接那碎银角子,反而将柜台上包好的药包又往前推了一推,直接塞进老李手里。“娃的病要紧,药先拿去。”他语气依旧平和,带着不容推拒的意味,“钱的事,以后再说。”
老李眼眶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却只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咽。他猛地低下头,紧紧攥着那包药,像是攥住了救命的稻草,深深鞠了一躬,转身逃也似地冲进了门外密织的雨帘里。
人一走,铺子里那股无形的沉重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凝固了。傅鉴飞的目光缓缓扫过药铺角落。那里,一溜排开的粗陶大瓮,里面装着最寻常不过的青盐。然而此刻,这些粗盐瓮子上方仿佛浮动着一层金光。他起身走近,揭开其中一个瓮子上的厚木盖子。一股浓重的海腥气混着潮气扑面而来。他捻起一小撮粗粝的盐粒在指尖摩挲,触感冰凉粗糙。盐瓮前,一张巴掌大的白纸片粘着,上面是新近用墨笔歪歪扭扭写就的价码——那数字,刺目得如同烧红的烙铁,与瓮里灰扑扑的粗盐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这价,几乎是一月前的三倍!且一天一个样,如同失控的野马,再无宁日。
“唉……”一声极轻的叹息从他唇边逸出,飘散在浓重药气与湿气交织的空气里。他踱到临街的雕花木格窗边,微微支起一扇,任那带着冰冷雨丝的凉风灌入。药铺里盘踞不去的沉闷药味被冲淡了些,但另一种无形的、铁幕般的压力,却随着这股凉风更清晰地挤压进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这压力,便是严丝合缝的封锁。报上天天在叫嚣,白区的兵丁沿着通往汀州的各个大小路口设了密密麻麻的关卡。布匹、棉花、西药、食盐、煤油……一切能滋养红军、维系苏区运转的物资,都被划为禁品。赣闽粤三省交界的地方武装,像嗅到腐肉的鬣狗,在复杂的山路、隐秘的水道旁逡巡,截杀任何试图逾越的红区物资或人员。铁桶,真正的铁桶。这封锁,如同一条冰冷的铁链,死死扼住了山那边那片红色土地的咽喉,让它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无比。盐,这维系生命最基础的味道,如今在苏区腹地,恐怕真比金子还要精贵。城里的传言越来越杂,也越来越惊心,说那边早已盐荒,人走路都没了力气,婴儿没有盐分,哭声都像小猫一样微弱;更有说饿急了的百姓开始刮取陈年土墙上析出的硝盐,那东西苦涩有毒,吃多了是要死人的……这些传言,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武所县的每一个人。
济仁堂的门轴发出一阵轻微而滞涩的吱呀声。药铺的学徒董小七,一个约莫十四五岁、身形单薄得像根豆芽菜的小伙计,缩着脖子钻了进来,带进一股更浓重的湿冷气息和几点泥浆。他单薄的旧棉袄肩头浸透了一片深色水渍,冻得发紫的手紧紧捂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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