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武所县城被一种沉滞、阴湿的寒冷裹得密不透风。这寒意不似北地朔风割面,更像是从石板缝里、朽木梁间、老墙苔藓底下无声无息渗出来的水汽,钻进骨头缝里,凝成一层洗不掉的黏腻冰凉。天总是灰蒙蒙的,压得很低,吝啬着日头,偶有几缕惨淡的光线挣扎着穿过厚厚的云层,也很快被县城上空盘旋不散的煤烟和湿雾吞噬。
傅鉴飞推开济仁堂临街的雕花木窗,一股裹挟着灰尘、霉味和远处焚烧垃圾焦糊气的风立刻灌了进来。他下意识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棉布长衫,寒意穿透薄布,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目光投向狭窄的麻石街面。
几个光脚板的孩子缩着脖子,跺着脚,围着街角一个卖烤红薯的泥炉。那炉火微弱,红炭掩在灰烬里,孩子冻得通红的小手伸向那点可怜的热气,他们的眼睛却在四处张望,带着一种不属于孩童的警惕。沉闷的木鱼声,间杂着断断续续的唢呐哀乐,从城西观音堂的方向一阵阵飘来,黏糊糊地糊在耳朵上。街口斜对面,新贴上去的“大减价”红纸,被昨夜的风雨撕破了一角,湿烂的纸片耷拉着,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惨淡。更远处,靠近城墙根的灰泥墙下,蜷着一团辨不清颜色的东西,上面胡乱盖着一张破草席——是又一个没能熬过这严冬的乞丐。
“先生,炭火生好了。”学徒佛生的声音在略显昏暗的药铺里响起,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驱散了些许沉寂。他正小心翼翼用火钳拨弄着炭盆里的银骨炭,火苗跳跃起来,映着他单薄的肩膀。
“嗯。”傅鉴飞应了一声,轻轻关上窗户,将那充满预兆的街景隔绝在外。他搓了搓手,坐到那张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的酸枝木书案后,案上散乱地摊着几本线装医书、脉枕、一叠黄表纸处方签和一方端砚。济仁堂的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沉淀了数十年的气息——甘草根的微甜、黄连的苦冽、陈皮陈药的辛香,还有一种更深邃的、属于老木头和墨锭的沉静。这气息是药铺的魂,也是傅鉴飞的定心丸。
他提笔,沾了沾砚台里浓黑的墨汁,准备誊录昨日几个病人的脉案和方剂。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是这清晨唯一规律的节奏。炉火噼啪轻响,暖意渐渐驱散了他指尖的冰凉。佛生则开始整理药柜,拉动小抽屉的声响清脆,雪莲、当归、麝香……药名在他唇齿间轻轻滑过,像某种安神的咒语。一切似乎如无数个冬日清晨般寻常。
自听说湘湖有天花病人以来,傅鉴飞已经单独设立了一个诊室,在这里看了后确认不是“痘症”病人后再到隔壁诊室看诊。而且要求佛生等伙计戴口罩看诊,边上就有大水缸,要伙计们都及时洗手。
一早这脆弱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猛烈地撞击着麻石路面,也撞碎了药铺内刚刚凝聚的片刻安稳。紧接着,拍打门板的声音如同骤雨般响起,粗暴而惶急,中间还夹杂着女人凄厉的哭嚎和男人粗哑的催促:
“傅先生!傅先生救命啊!开门!快开门哪!”
“我的崽啊……烧得像块炭了……满身的红点点……”
佛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一哆嗦,手里拿着的药匣差点掉在地上。傅鉴飞眉头一拧,笔悬在半空,一滴浓墨无声地滴落在脉案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污迹。他搁下笔,示意佛生:“去开门。”
厚重的木门刚拉开一条缝,几个人影就带着一股寒气与绝望的气息扑了进来。领头的是个身材干瘦、脸色蜡黄的汉子,傅鉴飞认得他,是码头边给人扛活儿的脚夫王老四。他背上用粗布条紧紧捆着一个小男孩,孩子软绵绵地伏着,脸埋在父亲汗湿的肩窝里。紧跟其后的妇人,头发散乱,脸上涕泪纵横,一进门就扑通一声瘫跪在地上,抱住傅鉴飞垂下的袍角,嘶声哭喊:“傅先生!求求您看看我儿大柱……他……他不好了!”
一股异常的高热和某种隐约的腥气,随着他们的涌入在药铺里弥散开来。傅鉴飞的心猛地一沉,几步抢上前。王老四哆嗦着手解开布条,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诊床上。孩子约莫七八岁,双目紧闭,双颊却赤红如火炭,嘴唇干裂脱皮,呼吸急促微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
“发烧几日了?”傅鉴飞沉声问,手指已搭上孩子滚烫的手腕寸关尺处。指下脉象洪数,搏动快得惊人,却又在汹涌之下透出一种空泛,像不断被鼓胀又随时会破裂的皮囊。
“昨…昨天下晌还好好的,跟人打雪仗,”王老四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夜里……夜里就烧起来了,说胡话,喊冷……天没亮,身上……身上就开始冒疹子!”他颤抖着手去掀孩子身上裹着的破棉袄。
傅鉴飞的目光落在孩子微微掀开的衣襟下露出的脖颈和前胸。皮肤上赫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疹点,有些地方疹点顶端已隐隐透出浑浊的水光,浑浊得令人心惊。他的指尖在孩子滚烫的额头上抚过,又迅速检查了他的口腔——舌质红绛,舌苔厚腻微黄,上颚内侧也出现了深红色的小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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