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月,夏末,空气闷得能拧出水。傅鉴飞正与两位坐堂先生李伯庸、张世襄在内堂商议,如何应对这愈演愈烈的时疫。李伯庸捻着花白山羊须,愁眉不展:“霍乱方子里的滑石、藿香、佩兰,存底眼看就要告罄,市面上寻不着,水路陆路都断了,唉……”
话音未落,药铺外猛地炸开一片喧哗!不是买卖声,不是议论时疫的嗡嗡声,而是尖锐的铜哨声、粗野的呵斥声、沉重的皮靴踏地的轰响,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惊惶的哭嚎和东西被撞倒的碎裂声。
“快!缉拿共党余孽!封锁要道!”
“妈的,动作给老子快点!”
“砰!”一声枪响陡然撕裂沉闷的空气,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药铺的门帘被人粗暴地掀开,撞得门框嗡嗡作响。几个深蓝色军装的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像几头闯进羊圈的狼,粗暴地涌了进来,刺刀泛着令人心悸的冷光。当头的军官是个黑脸胖子,敞着衣襟,露出汗津津的胸膛,腰间别着盒子炮,眼神凶狠地扫视着药铺。
“谁是掌柜?”他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
傅鉴飞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傅鉴飞。军爷有何吩咐?”
黑脸胖子上下打量他几眼,不耐烦地一挥手:“少废话!奎宁!你们这地方病鬼多,把这劳什子疟疾的药都给老子拿来!还有止血的、止痛的!有多少拿多少!”
李伯庸和张世襄脸色瞬间煞白。奎宁!这价比黄金的救命药!眼下时疫正凶,疟疾横行,这些药是撑起济仁堂乃至县城无数生机的命脉。
傅鉴飞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但他面上依旧平静,甚至嘴角还维持着一丝习惯性的、职业性的弧度:“军爷容禀,时下疫病横行,小店药材奇缺,奎宁更是……”
“放你娘的屁!”黑脸胖子眼一瞪,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傅鉴飞脸上,“老子在前线卖命,要你几包药,还敢推三阻四?搜!”他猛地一拍腰间盒子炮的皮套,发出响亮的一声。
几个士兵如狼似虎,立刻冲向药柜。他们不识字,也毫无章法,只凭军官的喊叫乱翻乱找。“奎宁”、“止血的”、“止痛的”……抽屉被“哐当哐当”地粗暴拉开,里面的药材被大手抓出、抛撒在地。防风、当归、黄芪、甘草……各种辛辛苦苦炮制好的药材像垃圾一样被践踏混合,浓烈复杂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原先的陈皮香,带着一种被凌辱的苦涩。
“在这里!长官!”一个士兵兴奋地大喊,从最里面一个抽屉里拖出几个沉重的白铁罐子,上面用醒目的红字印着“奎宁”的英文标识——那是傅鉴飞托尽门路、花了大价钱从广州教会医院流出的渠道才弄到的珍稀存货,是应对这场大疫的底气。
“统统拿走!”黑脸胖子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大手一挥。士兵们抱起沉重的铁罐,又将旁边几个装着上好三七粉、白药和鸦片酊(那时最有效的强力镇痛剂)的抽屉一扫而空。
“军爷!万万不可啊!”李伯庸须发皆张,再也按捺不住,扑上来想阻拦一个抱着三七粉罐的士兵,“这是救命的药!城里那么多染疫的……”
“滚开!老不死的!”那士兵抬脚狠狠一踹,正踹在李伯庸心口。老人闷哼一声,像断线的风筝倒飞出去,撞在沉重的酸枝木药柜上,“咚”的一声巨响,药柜几格抽屉被震得弹开,药材簌簌落下。李伯庸蜷缩在地,捂着胸口,身体痛苦地抽搐着,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嘴角渗出一缕鲜红的血沫。
“李老!”张世襄目眦欲裂,扑过去扶住李伯庸。
傅鉴飞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有瞬间的发黑。他死死盯着那黑脸胖子军官。那军官却像没事人一样,挑衅地回瞪着他,甚至还带着一丝残忍的得意:“怎么?傅掌柜?想造反?”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搭在了腰间的盒子炮上。
满目狼藉,药材混杂践踏,李伯庸痛苦的呻吟如同钝刀割着心。傅鉴飞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然而,那黑脸的胖子军官腰间匣子炮乌幽幽的洞口,像一只随时会扑噬的凶兽之眼。所有的愤怒、屈辱、如烈火般焚心的冲动,都在这一瞥之下,被强行压入冰封的深渊。他喉结上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紧绷的下颌线条清晰得如同刀刻。
“不敢。”傅鉴飞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躬下身,幅度微小得几乎难以察觉,更像是在巨大的压力下不得不弯折的脊梁。“军务要紧……军爷慢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那军官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轻蔑地扫了一眼满地的狼藉和痛苦呻吟的李伯庸,大手一挥:“走!”士兵们抱着抢来的药罐和药包,扬长而去,沉重的皮靴踏过散落在地的药材,留下清晰的泥污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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