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内死寂一片,只剩下李伯庸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气声。浓烈的、混杂着血腥味的药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傅鉴飞缓缓直起身,没有去看地上的药材,也没有立刻去扶李伯庸。他的目光落在刚才放奎宁罐子的那个空荡荡的抽屉上,里面只剩下一些散落的粉末,在幽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反光。那是被敲骨吸髓后的残骸。他一步步走过去,每踏一步,脚下都传来药材被碾碎的细微声响。他扶着酸枝药柜冰冷的柜体,指尖触到那坚实厚重的木头纹理,像是在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他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平息胸腔里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混杂着愤怒与无能为力的血气。窗外,是国军士兵得意的呼喝和老百姓惊恐的窃窃私语。
秋意渐深,街边的木芙蓉开得没心没肺,碗口大的紫红花朵在凉风里招摇。济仁堂药铺的生意,却如同这深秋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货架空了大半,药柜里昔日拥挤的抽屉如今稀稀拉拉,如同饥饿者干瘪的肚腹。许多格子空荡荡的,黄铜拉手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寂寞的光。剩下的药,常备的甘草、陈皮、金银花之类已不多,更遑论那价比黄金的稀缺药材。药铺里弥漫的不再是往日那种浓郁而令人安心的药香,而是一种苦涩的、接近衰败腐烂的气息,混合着病人身上散发的汗馊和排泄物的异味。
霍乱是压下去了,可天花又如同鬼魅般缠了上来。药铺内外挤满了绝望的面孔。抱着高热惊厥孩童的妇人,哭得声嘶力竭;蜷缩在墙角、脸上身上布满水疱脓疮的男人,双目空洞地等待着命运;老人们低声的咳嗽和呻吟,像永不停歇的背景音。药柜前,伙计阿炳手忙脚乱,声音嘶哑地一遍遍重复:“白芷没了!贯众没了!板蓝根?早就断货了!您……您拿点甘草根回去,加绿豆煮水试试吧……”
傅鉴飞坐诊的方桌旁,队伍排到了门外。他眉头紧锁,手指搭在一个孩子滚烫的手腕上,那烧灼感透过指尖传来。孩子的脸颊破溃了几个脓疱,黏稠的汁液沾在他枯瘦的手指上。
“傅先生,救救孩子……救救孩子啊……”孩子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傅鉴飞收回手,疲惫地闭上眼,片刻后睁开,在药方上写下“升麻、葛根、赤芍、甘草”几味,递给妇人:“去抓药,煎浓汁,凉温了频频涂抹疱上,内服……能退一点烧是一点。”声音低沉而沙哑。他知道这方子对这凶猛的天花,杯水车薪。
妇人如获至宝地捧着方子冲到药柜前。阿炳拿着方子,呆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拉开几个抽屉,都是空空如也。“升麻……葛根……都没了……”
妇人脸上的希望瞬间崩塌,她看看阿炳,又看看那空空的抽屉,再回头看看傅鉴飞,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她猛地瘫坐在地,发出一声野兽般受伤的嚎啕,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哭声撕心裂肺,像一把钝刀子割着药铺里所有人的神经。
傅鉴飞的手在桌面下无声地攥紧。他感到一种熟悉的沉重正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如同每次大军过境前的窒息感。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哭泣的妇人,望向药铺门外。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警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带着铁锈和硝烟未散尽的气息。
果然,没过几日。一个清冷的早晨。薄雾尚未散尽,街道在晨光中显出灰蒙蒙的底色。没有喧嚣的号角,没有纷乱的脚步,只有一种沉重的、整齐划一的、如同闷雷滚过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那不是国军士兵散乱嚣张的步履,那是一种被严格约束的力量踏在青石板上的低沉回响,带着一种熟悉的、压抑的节律。
傅鉴飞正小心地擦拭着仅存的几支老山参——那是压箱底的货,轻易不敢示人。听到这声音,他擦拭的动作顿住了。他放下人参,走到门边,撩起厚重的蓝布门帘一角,向外望去。
薄雾中,一队队灰色的身影沉默地行进着。军装依旧朴素,甚至显得更破旧了些,打着厚厚的补丁。士兵们的脸上刻满了长途奔波的疲惫,许多人嘴唇干裂,眼窝深陷,脚步却依旧沉稳有力。队列中夹杂着担架,上面躺着缠满肮脏绷带的伤兵,有的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呓语。整个队伍带着一种浓重的血腥气、汗酸气和伤口溃烂的气息,沉重地压过街市清晨的微凉空气。
没有扰民,没有呵斥。他们只是沉默地走着,目标明确——是往县衙方向去的。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傅鉴飞认得那张脸。正是几个月前那个在冷雨中留下银元买药的年轻军官。只是此刻,他脸颊上多了一道狰狞的新愈伤疤,从颧骨斜拉到下颌,眼神比那时更加冷峻,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疲惫和忧虑,像被炮火反复犁过的焦土。
队伍在济仁堂斜对面的街角稍稍停顿。一个伤兵大概是看到了药铺的招牌,挣扎着从担架上探起半个身子,虚弱地指向这边,嘴唇嚅动,似乎在说什么。担架旁的卫生员立刻按住他,目光也投向了济仁堂的招牌,那眼神里充满了焦灼的期待,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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