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傅鉴飞翻开她的算术本,指尖点着那道被红叉叉醒目的错题:“瞧,这里该用乘法分配律,你倒好,拆成了连加。”末了,宽厚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暖,“从前你爹在济仁堂教徒弟,我在账房理诊金,咱们傅家的娃,哪个不是这样在学里一点点长进、一点点明白事理的?”
这日放晚学,天忽降急雨。善云把伞几乎全倾向敬城,自己半边身子都被淋湿了。路过街角那家飘着甜香的点心铺时,竟见傅鉴飞撑着另一把油纸伞等在那儿。竹篮里,盛着几块刚出锅、还冒着诱人热气的糖蒸酥酪:“怕你们放学饿了肚子,特意让账房先生指来的。”酥酪的甜香混着雨水的清冽扑面而来。善云悄悄捏了捏敬城冰凉的小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伞下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雨丝里,隐约飘来清苦而熟悉的中药香气,那是从济仁堂方向传来的——敬禄哥此刻想必正在后堂忙着晾晒药材吧。敬城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沾着的酥酪碎渣,心头蓦地涌起一股暖流。这一刻她忽然明白,这乱世凡尘中零星的暖意与甜,原是有人将细细密密的牵挂揉碎了,一勺一勺,无声地喂进你的手心里。
南方的秋老虎犹作困兽之斗,空气沉滞粘稠,被济仁堂特有的药香浸透——陈皮的温醇、熟地的沉厚、金银花的清冽彼此缠绕,还总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那是几日前,一个高热惊厥的孩子被家人慌乱抱来时,失禁遗在青石地面上的痕迹。水冲过,皂角刷过,那股气味却如同这年月里循环往复的不安,顽固地蚀进了砖缝深处。阳光斜斜切过高高的柜台,照亮无数细小微尘在光柱中浮游的轨迹,也照亮傅鉴飞指间那柄黄铜戥子的幽微光泽。他屏息凝神,指尖捻起一撮淡黄色的甘草片,极稳极轻地搁在戥盘正心。细长弯曲的戥杆带着某种神秘的韵律,微微颤抖着,寻找那精确的平衡点。药柜前等着抓药的汉子,面色焦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微张的嘴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痰鸣的滞响。
“傅先生,这…这天花,真就像外头传的那样邪乎?”汉子终于忍不住,干涩嘶哑的声音打破了药铺的沉静。
傅鉴飞的指尖稳住了戥杆,目光却沉了下去。天花。这两个字比当头的秋阳更为毒辣。他不再看那汉子忧惧的脸,只埋头默默将称好的甘草倒入粗黄的桑皮纸上,动作依旧精准无误,只是握着纸包的指节攥得死紧,铜戥子坚硬的冰凉硌得掌骨生疼。悬着的心总落不到实处,如同窗外集市上那些惶惶的议论和仓促远避的脚步,更如同悬在武所县城上空那无形的瘟神吐息,沉甸甸地压弯了无数人的脊梁。
“按方子抓,仔细煎服。”傅鉴飞的声音平静无波,将包好的药递过去,“少去人多处挤。”他的视线掠过汉子枯槁的脸,投向药铺门外。街市上人影幢幢,脚步匆忙纷乱,如同被无形的鞭子驱赶。那无形的瘟神固然可怖,但真正令人喘不过气的,是另一只看不见的、翻云覆雨的手——武所的天,说变就变。
这念头勾起一段记忆,清晰得如同昨日再现。那是南国初春,寒意尚未褪尽,连绵的冷雨没日没夜地下着,将青石板路浸泡得泛出幽暗的光泽。正是药铺门可罗雀的时节,傅鉴飞伏在诊案前,就着一盏白瓷油灯,用蝇头小楷细致誊录新得的《疡医大全》方论。灯花偶尔“哔剥”一声轻爆,松烟的微苦气混在满室药香里。突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带着绝对纪律性的脚步声,踏碎了雨巷漫长的静谧,由远及近,步步紧逼!紧接着,店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冷湿的风裹挟着密集的雨丝猛扑进来,瞬间卷走了室内仅存的一点暖意。
来人一身灰色粗布军装,早已被冷雨浇透,紧贴在瘦削却筋骨硬朗的身上。军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眉眼,腰间的宽皮带勒得死紧,肩后一杆长长的步枪泛着冷硬水光。他身后,七八个同样装束的士兵鱼贯而入,如同一群刚从湿冷山林里闯出的、气息凛冽的豹子,瞬间填满了本就不宽敞的药铺前堂。
傅鉴飞悬在纸上的毛笔尖一顿,一滴浓墨无声地洇开成团。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他的手却稳稳搁下毛笔,静静抬眼看着这不速之客。兵荒马乱,早已不是稀罕事。只是眼前这些人的气势,与以往那些拖着枪、吊儿郎当的游兵散勇截然不同。他们沉默地站立着,目光锐利如刀,无声地扫视着药铺的每一寸角落,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戒备。
为首那人抬手摘下湿透的军帽,露出一张过分年轻却线条冷硬如铁的脸,雨水顺着他刚硬的短发往下淌。他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渍,目光如钉子般落在傅鉴飞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先生是掌柜?我们是红军。”
红军!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药铺低矮的房梁下轰然滚过。傅鉴飞的心猛地沉入谷底,脸上却纹丝不动,只微微颔首:“在下傅鉴飞。不知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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