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鉴飞站在药铺门口,望着那支沉默的队伍迅疾地消失的方向。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如同垂死挣扎的火焰,将天际染成一片凄厉的橙红。
他慢慢走回店堂深处,反手插上门闩。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空间里回响。
时间在武所县城沉重而缓慢地流淌,如同那条穿城而过、泥沙淤积愈发严重的溪流。关于湘湖那边分地后赤卫队如何据险抵抗、如何与前来围剿的保安团血战、死伤如何惨烈的消息,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零零星星、断断续续地飘进武所县城。消息总是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山野的寒意。有人说湘湖那边山头都让炮火烧秃了,溪水都染红了;也有人说赤卫队硬气得很,硬是没让钟魁的大队人马踏进村寨一步,死了好些个团丁……这些破碎的传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街坊邻里间那紧闭的门扉后面,激起几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和惊恐的私语,旋即便被更深的沉默所吞噬。湘湖,那个远在深山皱褶里的小地方,成了武所百姓心中一个模糊的、染着悲壮血色的符号。至于更广大的武所平原,那些曾经被草草丈量、被工整誊写在清册上的田地,依旧稳稳地压在那些熟悉的名字下面——刘大户、张举人、钟家大房……仿佛那场来去匆匆的风暴,从未真正撼动过它们分毫。
济仁堂的灯火似乎亮得更晚了一些。傅鉴飞捻动银针的手指依旧稳定有力,开方的笔锋也依旧清峻,只是那眼神,如同古井深处的水,波澜不惊,再也映不出多少光亮。他面对的病人更加复杂了。有被保安团棍棒殴打得筋骨受损、躺在门板上抬来的佃户;也有因“戡乱捐”逼得太紧、急怒攻心呕了血的小商人;甚至偶尔,某个穿着灰军装、刻意压低帽檐、手臂缠着染血布条的年轻后生,也会在夜深人静时由人搀扶着,悄悄从药铺的后门闪进来。后生脸色苍白,额上冷汗涔涔,肩上或腿上缠着的布条洇出暗红的湿痕。傅鉴飞沉默地引他进入店堂深处,那里备着沸水、药粉和干净的棉布。整个过程几乎没有言语交流。他熟练地剪开浸血的布条,清理创口,敷上止血生肌的“金疮散”或“云南白”,再用白布仔细包扎好。那后生咬着牙,喉间只发出几声压抑的闷哼,偶尔对上傅鉴飞的目光,那目光里或许有感激,或许有询问,但傅鉴飞只是垂下眼睑,专注于手中的动作。末了,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包事先配好的草药,无声地塞到后生手里,里面必定掺了能消炎镇痛的田七粉。后生会微微点头或是低声道一句含糊不清的“谢先生”,然后便在同伴的搀扶下,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药铺后门外的沉沉夜色里。
他不再问“怎么伤的”。无论是保安团兵丁醉酒摔破了头,还是某个在城门口被怀疑是“红探子”而挨了鞭子的苦力,亦或是那个深夜潜入的带伤后生,在他眼中,都不过是这乱世棋盘上,被随意丢弃的棋子,各有各的苦楚,又都染着这世道的血腥。药铺里那股熟悉的当归、熟地、田七混合的气味,似乎也带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苦涩粘稠,胶着在空气里,经年不散。
立秋那天,傅鉴飞收到了善辉寄来的信。除了通常的问候,善辉还说到了张贞部队的事。“军中医官的差事,原比不得城里药铺抓药般清闲。每日天未透亮便得起来,先到伤兵棚查夜。前几日山雨路滑,运粮队遭了伏击,三十多个弟兄送来时,血把草席都浸透了。我蹲在草堆边给他们清创,子弹嵌在腿骨里的,得拿镊子一点点撬;刀伤深可见肠的,用盐水纱布捂着,血混着泥污糊了满手。药箱里的磺胺粉早用完了,只能用紫药水掺点白酒消毒,疼得弟兄们直抽气。”又说到后方的事,“后方的病号更磨人。入夏以来疟疾闹得凶,药库里的奎宁只够给重伤号应急,多数弟兄只能靠奎宁酊兑红糖水硬扛,我给他们熬了几锅青蒿水,总有些效果吧。”
这信读完,傅鉴飞的心情也好多了。
傍晚的夕阳斜斜切进药铺门楣,在青石板地上洇出一片蜜色的光。傅鉴飞正整理川贝母,听见门帘一响,抬头便见善云提着个蓝布包裹站在柜台前,鬓角的碎发沾着点秋阳的温度。
她放下包裹。
傅鉴飞应道:“放学回来了?”
今日去县公署送材料,听王文书说,西市那块荒了三年的空地,政府拨了款建图书馆,已经准备开馆了。我今天进去先看了下。傅善云在县高小教职,工作还是轻松。
药铺里飘着陈皮和茯苓的香气,善云的声音混着药碾子的吱呀声,像根软绳子轻轻勾着人的心,傅鉴飞把最后一捧川贝母码齐。
说是买了两三百本书,有《论语》《史记》《儒林外史》《三言两拍》,种庄稼的《齐民要术》,也还有《安娜·卡列尼娜》《双城记》《福尔摩斯探案集》《罗生门》,这些外国的译本,以前都没见过的。善云掰着手指头数,最妙的是每日放了学,学堂里的先生能领学生来借书看。前日我去女师附小送艾草,听女先生跟学生们说,往后不用蹲在墙根儿背《孟子》了,图书馆里有整墙的窗,阳光能照着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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