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朱师爷压低了些声音,凑得更近,带着推心置腹的热络,那点前清衙门里练就的世故精明在酒意里浮泛起来,“做田看节气,嫁女讲门楣。善云这闺女,知书达理,师范毕业,是捧金饭碗的先生!云来呢,虽说眼下只是个小科员,可毕竟是在衙门里行走的,根基在这里!”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用力戳了戳铺着青石板的堂屋地面,“他老子我这张老脸,在武所这块地皮上,多少还是管点用的。这亲事结下去,日后还怕没有个出头之日?你呀,就等着享儿女的福吧!”他声音里透着一种对未来极其笃定的自信,仿佛蓝图已在眼前铺开。
“儿女福……”傅鉴飞咀嚼着这三个字,浑浊的目光投向窗棂外一小方灰蓝的天空,声音低缓,带着一种沉淀已久的惘然,“是福是债,也难讲得清啊。一棵树发十枝,各有各的朝向。好风未必都送暖,有时倒吹得人发冷。”他眼前又闪过善云那身红得刺目的嫁衣,以及她拜别时眼中那层欲坠未坠的水光。
朱师爷似乎没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又或许是酒意正酣,只当他这是文人式的感慨,便顺着话头笑道:“那是自然!老哥你五子二女,个个是人中龙凤,开枝散叶,福泽深厚!不像我,就云来这么一个独苗……”
傅鉴飞没有接朱师爷的话茬。他握着那杯残酒的粗瓷杯,杯壁的热度早已散去,只剩下冰凉的触感。喧闹声浪一阵阵拍打过来,他却像站在孤岛上,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堂屋侧面那道虚掩着的门——那是他珍视的诊室兼小小的书房。此刻,那门缝里透出屋内一角深沉的暗色,仿佛一个安静而神秘的入口,通往一个与眼前沸反盈天截然不同的世界。他需要一点清静,需要一点能让他喘息的药香。趁着朱师爷又被另一拨热情敬酒的亲友拉走,傅鉴飞悄然起身,手中那杯未尽的残酒悄然放在油腻的桌角,像放下一个无言的句点。他步履缓慢而无声,像一片叶子沉入水底,悄然离开了那片宴席的喧腾,轻轻推开了那扇隔开喧闹与静谧的、熟悉的木门。
一室幽暗扑面而来,紧闭的门扉瞬间将外头的喧闹锁在了另一个世界。熟悉的药香,浓厚而沉静,混合着陈年木柜和干燥草药的气息,温柔地包裹住了他。这股气息,比任何提神药都更能安抚他此刻被婚宴吵得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那带着黄连微苦、甘草清甜和陈艾辛烈味道的空气,沁入肺腑,洗刷掉方才吸入的油腻酒菜气和鼎沸人声留下的浊热。几个贴着“党参”、“黄芪”、“生地”签子的旧陶罐,静静蹲踞在墙角阴影里,像忠诚的老仆。
他走到靠墙的樟木大药柜前,没有去拉那些熟悉的小抽屉,而是缓缓蹲下身,有些费力地拖出了柜子最下方一个蒙着薄尘的旧木箱。箱盖打开时发出轻微干涩的“吱呀”声。里面并非药材,而是他多年来有意无意收藏的物件——那是他散落天涯的儿女们,在这个家留下的一些零散痕迹。
首先入手的,是一个用蓝布仔细包裹着的旧式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听筒握在掌心,带着沉甸甸的质感。这是长子善余的。傅鉴飞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沉静少言的少年,总爱闷头翻看自己那些厚厚的医书。他离家去汀州福音医院学西医那天,天也是阴沉着,飘着细密的冷雨。董婉清站在门边抹眼泪,絮絮叨叨地塞给他一小包自己炒制的焦米,说能治水土不服。善余只低低叫了声“阿爸,阿妈,我走了”,便背着简单的包袱,头也不回地扎进了迷蒙雨雾里。后来,从汀州辗转寄回的家信,除了报平安和寥寥几句近况,便是寄些省城才能买到的稀罕西药。信纸边角常沾着些可疑的棕褐色污渍,傅鉴飞知道,那是医院药房的味道。如今孩子已经五岁了,“小儿顽健,啼声甚宏”。看着信纸上那描述新生儿啼哭的字句,傅鉴飞心里五味杂陈,既有添丁的慰藉,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隔膜——那个埋头翻医书的沉默少年,已在陌生的城市里做起了丈夫和父亲,成了自己完全的“同行”,却隔着整整一代人的医道沟壑。他喃喃自语:“西医……也好。这世道,多一门手艺多一条路走。只是……福音医院那边,听说也常不太平……” 他将听诊器轻轻放回箱中,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铜管。
箱底角落,躺着几支秃了毛的旧画笔,笔杆早已磨得油亮,旁边还有一小卷粗糙的麻纸。傅鉴飞的动作蓦地顿住。这是次子善庆的。那孩子自小就与别的兄弟不同,心思像山涧云气般飘忽不定。裁得方方正正的描红纸,他偏偏要在背面画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檐下结网的蜘蛛、水缸里挣扎的蝌蚪、邻家那只永远睡不醒的花狸猫……为此没少挨先生的戒尺和母亲的嗔怪。
“画画能当饭吃?画得再好,也画不来米粮盐巴!”林蕴芝忧心忡忡地责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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