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庆只是固执地低着头,手里紧攥着那支偷偷削尖的炭笔。后来,他像中了魔障般迷恋上城里开元寺的壁画,一去便是数日不归。直到一个闷热的夏日黄昏,寺里一位面黄肌瘦、仿佛只剩一把骨头撑着件灰布僧衣的老和尚,双手合十,踏着夕阳余晖走进济仁堂。他枯槁的手小心翼翼地托着一个薄薄的蓝布包裹,放在傅鉴飞面前的药案上,声音低沉沙哑:
“阿弥陀佛。傅施主,贵公子善庆,已于前日于敝寺落发,法名‘慧觉’。尘缘已了,万望施主……莫再牵挂。这是他……留下的俗家旧物,嘱托贫僧代为送回。”老和尚说完,深深一揖,转身便走,那灰色的背影在暮色中单薄得如同一缕青烟,转瞬消失在武所城蜿蜒曲折的石板巷深处。
傅鉴飞记得自己当时定定地坐在灯下,久久没有打开那个蓝布包裹。油灯昏黄的光晕摇曳不定,明明灭灭地映着他陡然间苍老了许多的脸。董婉清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在寂静的药铺里弥漫开,像冰冷的溪水漫过脚背。前些日子,有传言说开元寺那位新来的“慧觉师父”,画得一手好佛像,尤其观音大士的慈悲宝相,连省城来的大人物见了都惊叹不已,不惜重金求请。傅鉴飞拿起一支秃笔,放在掌心,那冰凉坚硬的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心:“画笔成佛笔……佛笔……唉!”那一声叹息,在寂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沉重悠长。
手指再往里探,触到一小片冰凉的金属。那是一颗灰绿色的旧军装铜纽扣,边缘已有些磨损。傅鉴飞捏起它,指腹感受着上面浅浅的凹痕和棱角。这是三子善涛的。这个从小就像个皮猴子般上蹿下跳的幺儿,是傅家最让父母头痛、却也最鲜活的一个。爬树掏鸟、下河摸鱼、领着一群街坊的孩子呼啸来去,惹是生非,没少让傅鉴飞给人赔笑脸、付药钱。林蕴芝常又气又笑地点着他的额头骂:“你这个‘发瘟牯’(惹祸精)!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
最险的一次,他溜到城外河边玩水,被湍急的漩涡卷走,幸好被几个路过的放排人冒险救起。傅鉴飞闻讯赶到时,他浑身湿透,呛得小脸煞白,却咧着嘴,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条挣扎的小鱼。傅鉴飞又惊又怕又怒,劈头盖脸一顿痛打,手都打麻了。善涛起初咬着牙一声不吭,后来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阿爸,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透时光,此刻仿佛还在傅鉴飞耳边回荡。
可就是这样一个“发瘟牯”,长大后却成了最常给家里写信的一个。寄信地址从广州的某个军营,变成了北伐路上一个个陌生的地名。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他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步伐,却一笔一画写得格外用力。字里行间,是北方寒冬里操练的辛苦,是行军路上遭遇的暴雨,是打了胜仗后兄弟们的胡闹庆祝……也夹杂着对家乡牛角椒和酸笋的馋念,对父母身体的简单问候。每次收到信,傅鉴飞都要戴上老花镜,在灯下反复看上几遍,仿佛能从那些笨拙的字迹里,看到儿子在枪林弹雨间隙里埋首写信的影子。董婉清则总是忧心忡忡:“枪子儿不长眼啊!这‘发瘟牯’,让人把心都操碎了……” 傅鉴飞摩挲着那颗冰冷的纽扣,指腹下凸起的纹路有些硌手:“枪子儿……不长眼呐。”他低声重复着妻子的话,声音干涩。
箱子最底层,一方折叠整齐的、洗得发白的土布手帕里,裹着几枚边缘磨得光滑的铜元。这是四子善辉寄回来的。善辉性子和母亲林蕴芝有点像,温顺踏实,学医也最是用功。去年夏天,他写信回来说,从医专毕业回来后就到济仁堂做帮手。傅鉴飞心里是欣慰的,济仁堂的药柜前,终于要站上自己的骨血了。然而没过多久,漳州张贞部队扩编,急需军医的消息就传到了武所。那是个傍晚,又收到善辉的信。他说已经在张贞部队服役了,待遇还不错。
善辉每月寄回的信都很短,寥寥几句报平安,末尾总不忘提一句“津贴尚可,随信寄上少许,阿妈贴补家用”。信里附着的钱,是几张皱巴巴的旧纸币。林蕴芝每每拆信,总是先数钱,然后对着那几张纸叹气:“这孩子,自己在外头,怕是连口肉都舍不得吃……”傅鉴飞默默地读着信上的每一个字,仿佛孩子就在眼前,想拉又拉不住,和林蕴芝说:“军医……也是医。只是……那枪炮声里的病榻,怕是比我这铺子里的……难挨百倍。”他仿佛已经闻到硝烟混合着血腥和消毒药水的刺鼻气味。
箱子里的东西都看过了,唯独少了幺子善承的痕迹。那孩子……傅鉴飞心里又是一阵钝痛。善承自小就与哥哥姐姐们不同,像一颗沉默的石头投入深水,激不起多少涟漪。他木讷寡言,反应也总比别人慢半拍,学东西艰难,眼神常常是怯怯的、茫然的。有次傅鉴飞教他认“当归”和“独活”,教了十几遍,第二天问他,他还是张着嘴,眼神空洞地看着药柜,一个字也答不上来。林蕴芝私下里不知揪心了多少次:“这孩子,心是块实心木头,脑子……怕是缺了根灵气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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